第19章(1 / 1)

何季辅慢吞吞地系好了腰间衣带,兀地见一张水绿的帕子挂在茶案一角半悬未落,光滑的缎面上露出半朵惹眼的白牡丹。

他怔了怔,忽地抓起那张帕子,快步追了出去。

第十六章

门外,廊下灯影摇曳,何季辅出来慢了几步,见到葛妙登笔直的背影已没入对面厢房门后。他手中抓着丝绢,踌躇半天终究未上前敲门,而是随夜风走向径直画舫回廊。

男子刚走出几步,在黑暗中猛然撞上两人,眼角青紫,一袭青色襦裙通体湿透,正是刚刚被人拖上来的隋春风,她由一名婢女搀扶着,用手帕捂着半边脸,眼神潮湿而空洞,仿佛刚刚从噩梦中爬出来。她看着何季辅,张了张发白的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终何季辅看她半弯着腰,被人搀扶颤巍巍地离去,在身后滴落一路淅淅沥沥的水迹。他来到回廊上葛妙登的窗前,见雪白竹纸被屋内灯火映照,泛出黄光,何季辅将脸贴近窗棂,轻声道:“葛娘子,我来还你帕子。”

屋内一片沉寂,只见烛光在窗纸上不断摇曳,何季辅微微一愣,抬手敲了敲窗棂:“葛娘子,我来还你帕子。”

那房间仿佛是无人一般,没人答应。何季辅清了清嗓子,抬高嗓音:“葛娘子”

“若无人应,不是没人就是她不想理你,你叫破天也没用。”隔壁窗户推开,露出一张英气的俏脸,正是住在隔壁的武景昭,她瞧了瞧隔壁窗户,轻笑道:“我刚才听到她房间有动静,想必葛娘子不想理你。”又问:“她的手帕为何会被你拾去?”说着,武景昭探出身来伸手一抓,把何季辅手中的手帕抢过,细细端详一番,眉头微挑:“哎呀,这不是李玉的帕子么?”

“李玉的帕子?”何季辅一愣,接过来仔细看,那手帕一角果真绣着一个小小的玉字,心里愈发困惑:“李玉怎会将帕子丢在我房中?”

“你总跟她那俊俏门客厮混,他身上有李玉的帕子又落你房间有何稀奇?”武景昭道:“不过听说他也活不长了,画舫再不靠岸,怕是会死在庄大娘子的房中,可惜可惜,宋郎君论才情名声都不输旁人,不想官途坎坷,在李玉身上也没捞到半点好处。”

“宋兄还在庄大娘子的房中?那庄大娘子去何处歇息?”何季辅疑道。

“她自然是去了庄二娘的空房了。”武景昭瞥他一眼:“何小郎现在不晕船了?”

“大概已经习惯了。”何季辅淡声道:“我刚见船主一脸狼狈,发生了何事?”

武景昭轻笑一声,将刚刚发生在船舷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原是那段兰依仗着郡王府的身份,又称是为了李玉的安危,可真遇到刀子,她脸都吓白了,转头就逃,分明外强中干。”

“婢女也是人,刀子抵脸时,不逃的才是呆子。”

武景昭冷哼一声:“我们供他们吃穿,没了主子,奴才们连命都难保。可真遇事,这些奴才却只顾自己。你看那些画舫上的力夫,虽行事粗鄙,但比你我养在府中的奴婢有骨气。”说罢,她在何季辅面前重重关上窗。

何季辅被堵得说不出话,他想起自己亲生阿娘也是婢女的出身,可阿娘生性要强不见对谁软弱过。他站在廊下低头看了看手中丝帕,难怪葛娘子明明就在屋内却不肯出声,怕是误会了他追出来的意思。宋之问这几日频频进出他房间,遗落帕子也属正常。

此时轩厅传来阵阵缥缈琴音,有如雾中清透流水,他将帕子藏入怀中,循声而去。轩厅下五名坐部伎在演奏雅乐,主位坐着一人,却是道姑李梵镜,道长正将她那副裹着石蓝直裰,骨肉嶙峋身子半依在丝绸软塌上,醉笑道:“白天才说不要落单,现在却又独自夜行。难道何郎君也是不怕死的人么?来来来,你我喝上一盅如何?”

“李道长怎还不回房歇息?”何季辅行了一礼,在侧榻盘坐下来,随后自有轩厅婢女端上酒水干果蜜饯。

“今晚人人都将婢女小厮留在房中伺候,我与你们不同,道士原本就没有婢女仆从相伴,我睡觉极死若有什么动静绝叫不醒我,因此也不愿回房独处。”李梵镜把着紫金鎏银酒盏,从衣袖下露出一只骨结分明的手腕来,闷声道:“你有没有发现那凶手对郑无咎和裴思谅下手,都是在他们房中?因此我打算就在这轩厅坐上一整夜,绝不回房。”

何季辅听她这话,不由得笑了:“这样说来活人的确比鬼神更可怕,不如就让我来陪李道长下棋消夜如何?”

“我只想吃酒。”李梵镜已醉得极深:“我知何郎君你为人和善,处处忍让,可那李玉,那李玉真不是人啊”

“道长,此处还有他人在。”何季辅提醒道。

“你呀,这胆小怕事的毛病怕是再改不掉,李玉的婢女说她出了事,我且就当她已经死了,死得好哇。”

“若道长再借酒意胡言乱语,何某只能先离开。”何季辅正色道,哪知李梵镜一张尖脸低埋在胸前,彻底醉了过去。何季辅苦笑摇头,只好叫人将她先行扶回房中,自己再独自回房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何季辅如往常般步出房门,迎面却遇见了葛妙登身边那位侍女双喜,她的脸色苍白,几乎是快扑到他面前,低声道:“何郎君,快去看看,葛娘子恐怕是在房中出事了!”

何季辅微微一愣,也没多问,跟着双喜就来到葛妙登房门前,眼前房门紧闭,男子抬手敲了敲门,内里的一片死寂,他再伸手推了推,发现门内的门栓已被扣上。

“我刚叫了半天,娘子也不回应,不知是不是犯了什么恶疾。”双喜急得面色发白。

“你家娘子身体健壮,不至于突然生病,或许是睡得太沉了。”何季辅口中虽这样说,心中却些许不安,昨晚他亲眼见葛妙登回房,再敲窗户无人回应,那时他已暗觉不对却被武景昭打了岔。想到此处,手下拍门的力道又重了:“葛娘子,你在吗?”

拍了半响,隔壁门打开,武景昭从门后露出张疲倦的小脸:“何季辅,怎又是你?”

“葛娘子不应门,怕是出了什么事。”何季辅急道。

武景昭一听,草草拢了拢身上赤霄色的丝绸宽袍,走到门前拍起了门来:“登姐姐,登姐姐”

正当众人久敲门无应,准备破门闯入之际,门突然打开,门后露出葛妙登那张微白的脸来。

“我昨儿回房之后吃了杯酒,不知何时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你们敲门许久?”葛妙登脸上露出一些茫然的神色来。

“什么酒,后劲如此之大?”

“昨儿裴郎君离开之后,留下一壶没人喝的蒲陶酒,我叫人送回房中。”

众人面面相觑,武景昭突然叫起来:“昨儿在甲板上,裴思谅也是只吃了半盏酒就闹着要睡。”

“难道这酒有问题?”何季辅疑道:“西域蒲陶酒芬芳浓烈,若是混入东西也不易被察觉。”

“我房中酒杯中还剩下一些,不如现在就拿去给船医看看。”葛妙登提议道。

那老船医平日就住在婢女通铺旁一小小隔间内,虽比不上客人所住的厢房,但比奴婢们睡的通铺要舒适许多,墙上挂满了放药的木格,房中放着木案与几张蒲团,靠窗睡觉的蒲草垫上叠放一床成色陈旧的绵绸软被。老船医将那半盏酒放到骨结嶙峋的鼻尖下闻了又闻,又用指尖蘸了少许品尝了一番,最后道:“这酒浆气味过于浓郁,老夫也很难揣测个中机巧。若你们有同一缸的酒,倒是可以对比一二找出些端倪。”

“那简单,这些蒲陶酒都是李玉从自己府上搬来的波斯国礼,李玉拢共就得十坛,这几日被我们陆陆续续吃光了六坛,一坛被裴思谅碰倒在甲板,还剩三坛存在庖房中,叫人取来就是。”武景昭说道,转头吩咐身边小厮将酒取来,船医小心取上一两滴验证之后,道:“这前后两盅酒确实大有不同。先前那盅酸涩中隐隐带苦,而这后一盅,虽仍酸涩,却透出一丝甜意,苦味全无。老夫猜测这酒中确实被下了东西,至于是什么,在船上却无法验证清楚。”

“若是说常见的东西,那只有醉马豆,这前后两盅酒原本就是同一缸酒运至大唐,在圣人赏赐下来时才分成坛。”武景昭看向葛妙登道:“登姐姐幸运,只是睡一觉,那裴思谅喝了半盅却因此丢了性命。”

船医道:“若是醉马豆,中毒者饮下如同醉酒,步履服软,神智不清,很快会昏睡不起。”

“醉马豆?庄大娘子身上不就有?”何季辅犹犹豫豫地说:“她还几天前还用醉马豆迷晕了崔娘子。”

“醉马豆乃常见药物,老夫这小小药房中也时常备着,水路漫长,若哪位客人犯了头风,也能及时应急。”老船医一边说,一边伸手拉开墙上一个木屉,忽然面色微变,焦灼道:“怎地都被人拿走了?这药用起来需极有分寸,下药太多就有伤人性命之忧啊。”

“被人拿走?这药昨儿可还在?是不是被用掉你自己给忘了?”

“江月楼出发前老夫补足了所有药材,只在几日前拿了少许的醉马豆给这位何郎君作晕船镇静之用,昨儿,昨儿却没注意过。”

何季辅点点头,那药材的气味难受,因此他吩咐下人将那些药水都倒掉了。

“那你可将醉马豆给过其他人?”武景昭接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