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还是叫我萧夫人更为妥当。”庄上真放下柑橘,垂目道:“若鹰儿真是因为你我之事……我亦再无脸待你如同往昔。”
“可你我之间情爱难道是假的?”
“士族门第森严,血脉作锁,你我情爱来得再多不过是蝼蚁撼树!”庄上真悲道:“鹰儿也许比我明白这个道理。你走吧,我心意已决。”
浮舱的水位已蔓到大腿,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具被水流冲过来的躯体,庄上真摸到了葛布粗粝的纹理,这显然是一具男人的尸首。画舫再次剧烈摇晃,她的后背不断撞上坚硬的船肋。
这是庄上鹰第三次在黑暗中撞到头差些跌倒,膝盖大约是在什么碎瓷片上刮破了,她身上穿的衣袍吸饱了水,如有千斤沉木压身,令她难以动弹。
一年前,庄上鹰在龙门山上也遭遇过类似的激荡感,那次是突遇山腰崩塌,泥石奔涌
周围的积水包裹住她一点点蚕食掉她的体温,突然脚下一晃,庄上鹰再次摔倒在冰凉的尸首身上,她慌忙想要站起来,胡服衣角却与那尸首某处什物钩在一起。
她愈是惊恐中挣扎,愈是慌乱难以脱离,脚下却在某种粘稠腥臭的液体上打滑,激荡中,那笨重的尸体拖拽着她滑向深处,她再次跌回到尸体身上,这次嘴巴贴在尸首绵软冰凉腥臭的肌肤上,污水涌进喉咙,庄上鹰作呕几次,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尖叫嗓音尖利,仿佛是被困龙门山时所遇到的那头受伤的小鹿,当时它的两条后腿被压在一处巨石之下动弹不得。
庄上鹰很难理解为何小鹿会发出那般尖锐的声音,现在她明白,是因为恐惧。
它眼珠子泛着泪,像一对熟透的樱桃,他们最终因饥饿分食了它。
那日,李玉临时兴起,带着一行人于暴雨夜抵达龙门山别院,看守别院的夫妇二人显然没能提前得知他们的消息,出门去了别处,因此十三人就被困在山巅那处小小的别院中,厨房中倒是有些米面可果腹,却并无新鲜肉食与蔬菜。
他们前几日还能依赖林梅阳去别院附近采摘野菜,下庖房生活做些粥水填腹,林梅阳做这些事非常娴熟,但连吃几天任谁都受不了
尖叫过之后,庄上鹰心中惊惧慢慢平息,舱底的积水与尸首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涌进她的口鼻,呛水过后,那恶臭如同蚕丝一般粘在面孔上,眼泪也混着流进嘴角,咸得发苦。
这浮舱一直在晃,她强忍住恶心摸到被钩的衣角,拜尸首腰间的一把铁钩所赐,在她挣扎时钩尖刺破了布料钩得牢牢的,着实费了一番劲才解开,然后她想在水中站起来,右腿却突然向一边折去,这才惊觉膝盖以下已然麻木,她尝试活动脚趾,却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仿佛双腿早在某个瞬间就被河水夺取,不受控的颤抖从臀部开始向上蔓延至全身
既然汴州无法停靠,也许她应该及时放出困在浮舱中的小娘子避免生出更大的祸害来隋春风想到,她打算找个机会下底舱去将那几只石锤挪开,那浮舱入口就在船尾,除了修船的王渡平常少有人去。刚要走上甲板,婢女就匆匆赶来道:“不好了,那位才子宋郎君刚刚又犯了胸痹晕倒,船医说再不上岸送进医馆,怕是缓不过来。”
“你说的是在大唐名气很大的那位宋之问?为何这样突然?”隋春风吃了一惊。
“他早晨去了庄大娘子的房中议事,不知为何片刻就被赶了出来,没走几步就捂着胸口倒下去了,嘴唇青白眼皮子也睁不开。庄大娘子又赶忙叫人将他抬回房中。船医也去看过,施了金针才算保命,但叮嘱一定要尽快将他送回岸边静养,这两日画舫激晃,风浪滔天,对他胸痹无益。”
隋春风着急下舱去放出庄上鹰,一边朝船尾走,口中吩咐道:“先叫船医用心照料着,此刻恐怕得找对翅膀才能将送他上岸。”
婢女应声退下,迎面却走来一名绿衣婢女带两名王府小厮,正是那李玉的贴身婢女段兰。
“将她拿下。”段兰令平淡地说,她有张清秀的脸,凤眼薄唇,清透的五官,乍看之下也很美。身后两名郡王府小厮应声而上,按住了隋春风的肩膊,将她就近拖进一处无人的小隔间内。
“娘子这是何意?”隋春风睁圆了眼。
“你将我家县主绑去了何处,现在从实招来,或许郡王还能留你一条活路。”段兰站在门前冷冷说道。
“县主?县主几天前不是下船了么?”
“休得诓我。”段兰厌恶道:“那日划舟而去的绝不是县主,我自小侍奉县主,你瞒得住所有人,却瞒不过我。”
那日是她亲眼见到县主醉醺醺地将头依在男子的肩头,她退场时,沾满酒液的衣角微微垂坠,脚下步履亦如重伤的猎豹那般绵软。那宋之问在将她扶入房中不到一刻之后就走出来,并吩咐所有人都不得去打扰县主休息。
哪知隔日,县主依然不许婢女们进入房中为她梳洗,反而召来画舫老板密谈之后独自划舟离去。段兰猜想,在天亮之后,房中的那位“县主”就已是假的了。
事后她匆匆回到李玉房中寻找线索,衣柜中的确是少了一件胡服与一套斗笠,妆匣中的黛笔与铅粉却被用过后丢在桌上,可李玉天生浓眉,平常黛笔也只是装在匣中并不取用,脂粉妆具对她来说亦是摆设,铜镜前的妆匣只是婢女们为她备着一套以防不时之需而已,这定然是有人闯进过县主的房间从柜中取出衣物假扮了她。
无论如何,当时在房中的隋春风都脱不了关系。前几日段兰听过庄上真的劝说,打算忍到汴州上岸后向官府求救,哪知江月楼竟不靠岸汴州,她不愿再等,只好先下手绑了这画舫老板,再向她逼问县主的下落。
隋春风听了这些话,反而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盯着段兰胸前的金坠子发愣。
眼看隋春风默不着声,段兰以为她是被这阵势所威慑,又厉声道:“你若一个时辰不说,我就将你绑在此处一个时辰。一日不说,我就绑你一日。这江月楼总有要靠岸的一天,到时我再将你绑回郡王府,让郡王来处置。”
“我不知的事情又要如何答你?”隋春风终于恨道:“你若真有证据,就将我绑去官府断案,如今私下绑我已是犯法。”
“那又如何?要找县主下落,就算拆散你这艘巨船也是合理。”段兰昂首道:“你在此处好好想,等你想出答案来再告诉我。不过我可没什么耐性等你太久。说不定还不到睢州,我就取了你这条狗命。”说罢,她挥袖离去。
这是处留给贴身婢女们居住的小隔间,房中只有地上几张蒲草。门被锁住,留隋春风独自坐在蒲草上,抱着双膝陷入思忖,李玉已死,私下丢弃尸首再找人冒充已是抄家流放的重罪,这自是不能说的,不说就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如今段兰却认定青娘绝非李玉,除非她真能让见着李玉活过来可死去的人如何才能活得过来?也不知青娘会不会自行去睢州等她,骑马的脚程比画舫水路短了许多。
隋春风越想心中越是麻乱,又掏出怀中那片耳坠来细看,手中耳坠与刚刚在段兰胸前挂着的金坠子显然是同一套,都是白玉雕芙蓉,金叶为点缀。可段兰耳朵上却并没带有耳饰,耳坠丢了一只,自然就不会再带。这样说来,当日出现在郑无咎房中的人是段兰才对。
郡王府婢女与中书令之子?难怪区区婢女却如此傲气。隋春风弯眉一挑,谁能想到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江月楼底舱,桨房。
章阿大被绑在一旁,眼睁睁看人人都将手中竹签投进黑陶罐中,不由得浑身颤抖,哭道:“昊大哥,我平日与你并无冤仇,你为何也投票要我去死?还有你张五,上个月你赌钱输了我二百文,我也没追着向你讨要,只让你方便时再还给我,就这点银两你也想要我死?”
“章兄,杀人偿命。”张五皱眉道:“此事与银两无关,我虽欠了你钱,你也该把命还给孙旭呀。”
“我没杀他!”章阿大怒目睁圆,吼道:“为何你们不信?”
“你加入画舫不过三月,还是新人,平时就看孙旭不顺眼,昨日又与他起了口角,不是你杀的难道是我们这些老伙计下的手?”
包三水面色平静,理了理身上葛布短衫:“我们与孙旭同船数年,有过命的交情。当年洛水水患,他年纪轻,体力和水性都是最好的,是他将我们一人一人地接上岸去,不知在浪中游了几个来回,被船板砸伤了肩膀险些丧命。现在他身上有伤,平时少划几浆又有何妨?倒是你,你处处看他不顺眼,一来画舫就出事,不是你又会是谁?”
“你如何又能得知,那孙旭是落水死的?说不定他此刻被真凶藏在什么地方呢。”章阿大大声辨道:“你们要为他报仇,至少先看到尸首再下论断不迟。”
“我知你会这样狡辩。”包三水冷笑道:“不过没用,大伙儿都认为你该死,不过现在已是白天,河上多有漕船来回,我们也不方便行事,今晚你就会被丢下汴河,到时无人看得见你也就没人会将你捞起来。”
这船上的人怎么都目无法纪,行事没有章法,感觉为了冲突而冲突
第十一章
何季辅在回廊下弯腰扶住窗棂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烫熟的河虾,象牙白的儒袍已被揉得发皱,他依然时刻晕厥难受,但此刻男子要将注意力放在窗槛上一处极深的划痕上。
两日之前,郑无咎在这间屋内用一根腰带自缢而亡;一日之前,何季辅又被从这里跳出的油衣人撞伤了肩。
郑无咎的小厮羽墨跟在身后,声音极低:“郎君,你看我并没骗你,此处划痕上还连带漆屑,一看便知是最近才有的。我家郎君过世那日,我就发现了此处疑点,只是无人愿听我细说,那些平日与郎君称兄道弟的人个个都如同无事发生一般,还有画舫老板更是将郎君尸首锁在了屋内不让我进去探视。”
“可你找我又有何用?虽我阿耶任职大理寺左少卿,我也不过是无官无职的一名浪荡子弟罢了。”何季辅无奈摇头,转念又问:“一日前你夜里可有潜入房中,还打碎一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