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羽墨连忙否认:“没有。后来还有人闯入房中?看来小的猜想的确没错,我家郎君死得好冤。”

大风起,甲板晃荡,何季辅只觉一阵眩晕,喉结突兀地在颈下滑动,终于忍不住冲到围栏旁俯身作呕。

“郎君,你没事吧?”羽墨急忙递上手帕。

“无妨。”何季辅接过羽墨递来的那张手帕抹了嘴,勉力撑在雕花围栏上喘息片刻。

“可需我去叫船医来瞧瞧?”

“不用,只是小事。”何季辅说道,手指突然触摸到了什么。他挪开手掌,雕花围栏上一道划痕清晰可见,与刚刚在窗槛发现的痕迹粗细纹路都别无二致,显然是同一条绳索导致的。

可江月楼自出发以来,一直漂浮在水中,形同孤岛,就算有人想要用绳索将屋内的郑无咎临空吊起,那也是在窗槛上留下印记,这围栏上的痕迹又是为何出现呢?难不成是有人拉着绳索翻过围栏跳下了船?

何季辅探出身子查看,此处船板光滑,除了从围栏下方支出去的龙头,并无其他落脚的地方,若是跳下只会掉进水中。

思忖之时,三名胡姬迎面走了过来,都赤着足,长辫缠着紫红的丝带,肤色油亮,嘻嘻哈哈的笑声如同脚踝上银铃那般清脆着响。这些胡姬是原本就养在画舫上的舞伎,只会讲几句简单的官话,平常无需表演,就如活泼明亮的雀鸟那般在画舫上飞窜,见到回廊下眼圈发黑,神情萎靡的何季辅,捂嘴用突厥语说笑了几句,随即又跑远了。

“这些胡人女子竟如此无礼。”何季辅皱眉道。

“她们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大唐,语言不通又居无定所,何小郎君待她们还是宽容些吧。”

她时常有这般端庄的微笑,像是从自己身上支出一根竹竿,将旁人都拦在了几尺之外。不过眼睛就算笑弯起来,也好像含着露珠似的。

“嫂嫂。”何季辅对葛妙登行了一礼:“登船后何某一直身子不适,没来得及向嫂嫂拜会,是何某失礼了。”

“我与何家哥哥还未成亲,你可直呼我的名讳。”葛妙登一袭牙白宽袖襦裙,也行了一礼:“我今儿听人说才知原来你一直在晕船,这是我登船前家中准备的藿香和陈皮,我带上船来做了几个香囊,何郎君可先拿着,缓解不适。”

“那,多谢葛小娘子了。”何季辅从她手中接过香囊连忙道谢,鼻尖果真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

“郎君在此做甚?”

何季辅想了想,将羽墨怀疑的事都一一告知了葛妙登。

“我也认为郑无咎那性子与自缢是不相干的。”葛妙登思忖道:“只是事情发生之后,县主不在,画舫上又都是寿宴客人,心中有疑惑也不知找谁说去。”说着,她低头去看何季辅在围栏上发现的那处痕迹,很自然地,在何季辅面前露出羊脂般的鹅颈,某种敦实充盈的润,叫他一时间看走了神。

“葛娘子慧眼,我家郎君的确是被人杀害的。”羽墨在一旁搭腔道。

“如果他是被害的,你觉得那画舫上谁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郑兄平时已是浪荡惯了,谁知道他会不慎惹到了谁。”何季辅稍稍收回了目光,答道:“若你也这么想,待画舫靠岸,我们便报官去。”

“可郑无咎死前一天崔知越被人投毒陷害,你不觉得此事太过凑巧?”

“你是说,画舫上有人并不只是想要杀害郑无咎,而是想杀掉许多人?”

“正是如此。”

“那是为何?”何季辅惊道:“画舫是被李玉包下的,客人均是与郡王府关系的士族,别说死掉多少人,郑无咎一人被谋害,也是会惊动朝廷的事。”

“你觉得会不会是一年前”

“那已是过往云烟,谁会来追究?”何季辅看羽墨也在一旁,赶紧打断她:“娘子休得再要提起,小心被有心人听去了再兴风作浪。”说罢他匆匆告辞,在羽墨的搀扶下离去,那姿态如同醉酒的麋鹿,走得始终不太稳。

“要说追究,也不是没有可能。”葛妙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回头看,一名圆脸蓄短髭,着一袭茶色流云纹圆领儒袍的男子趴在郑无咎隔壁的窗上,手中捏着一串玉佛珠,从里屋支出了半个身子来,他身形宽阔,眼神也很精明。

“魏郎君。”葛妙登行了一礼:“此话怎讲?”

“林梅阳死后,家中的确只剩六旬老母,她收了朝廷抚须的银子就会安分守己。但你可知他在家乡还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这我倒不知。”葛妙登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那小娘子在他死后上洛阳闹过一次,恰好撞上我小堂兄任职河南府少尹,就将她打发掉了。”

“打发掉了?”

“那小娘子骨头比岩石还硬,金银软玉都不管用,着实是费了不少的劲,最后不得不判了个扰乱官府之罪,五个月前流放岭南。”魏寻山摇头道:“原本拿了银子就能走的划算生意不做,就此落了个奴籍,为了个死掉的男人,实在是自讨苦吃。”

说到此处,他看了看天色,又道:“巳时一过雨就停了,凉风清爽宜人,就是这雷电阵阵惊扰,武府的景昭娘子提议今日玩投壶,赌几个碎银子逗乐,就在船头甲板上,我正要去呢,葛小娘子可要一起来?李玉不在,我们都觉得无趣,也不能总是日夜饮酒。你也多多与我们一起玩耍,千万不要同崔娘子那般与大家都闹得生分了。”

“那好,我现在就随你去。”葛妙登道。

那魏寻山一瘸一拐从屋内走出来,掌下撑着竹杖在甲板上噔噔着响,左脚掌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外翻开,包着厚厚的驴皮,他走得极慢,却又看不出多费力。

船头甲板开阔,风卷起廊下水绿帘幕阵阵涟漪,几张绯红软塌依墙而设,上坐几名姿态各异的锦衣男女,面前黑檀矮案上摆有越窑青瓷酒壶酒盏几只,甜嘴儿的蜜枣瓜果几盘,又有三两名寡言的婢女随侍身旁执绸扇轻摇,方便及时驱散水边蚊虫。船头则放着一排青铜贯耳壶,一名身形矫健的娘子提着裙角,挥手投出一支倚竿箭,引得身后众人连连叫好。

“娘子真是好身手,身段英武不输男儿。”一人赞道。

“哼,我武景昭琴棋书画样样不差,也不曾见你们有多夸我。倒是因为我身段像男儿一般,你们嘴里就夸上了?”那娘子道:“真是无趣至极。”

“不愧是我武家昭妹的伶牙利嘴,论在座各位还有谁有本领投出这九棘局来。”一名眼角微挑,面色却如蜜蜡发黄,眼下黑气浮动的郎君道:“我先自罚三杯。”

“你想吃酒尽管吃就是,又无人拦你,净拿我打趣。”那小娘子挑起眉,她长眉入鬓,浑身只戴净白银珠钗一支,打扮比一旁婢女更为朴素。

“这李玉人走了,倒是留下不少好酒。”另一名骨肉嶙峋,一袭青黑道袍,手指却带着一枚翠玉扳指的鹤面道姑接过了话。

“不止这些酒,听说她害怕船上无聊,登船之前提前运来了几十只箱子,都是些稀罕玩意儿,可惜她自己先跑掉了也不知箱子里还有没有什么好玩意儿。”那郎君说道,转眼见葛妙登已在一旁空榻上坐下来,又笑了:“葛妹,你快来投几枝箭,压压这武景昭的傲气。”

被称为武景昭的小娘子瞪圆了眼:“你若有本事自己再来投就是,比不过我就让别的小娘子为你出头,算个什么男儿?”说罢,她亲亲热热地坐到葛妙登身边,拉住她的胳膊:“葛姐姐,你看他”

“论投壶,裴郎君的确是比不过景昭的。”葛妙登笑道:“但论喝酒么,裴思谅若是第二,这画舫上就无人敢自称第一。”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我不屑与你们争论。”裴思谅从软塌上站起来,蜡黄面色转为绯红,抬手搭在婢女的肩头醉意绵绵道:“我得再去睡上一觉,昨儿风大,画舫一夜颠簸,骨头都颠酥了。”

“我这瘸子才来,你又要跑。可别又一觉到子时,醒来又到处找人吃酒。”一旁魏寻山笑道:“他前几日过了丑时才醒来,想找我吃酒,却摸黑闯进郑无咎的房中,叫了半天被人轰出去了。”

“那郑无咎也是奇怪,大半夜的榻上还藏着名小娘子,也不知是画舫上哪位婢女想攀个高枝儿。我叫了半天,那娘子裹在被中忍不住出声叫我滚,我走出来才发现是自己摸错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