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两人秉烛夜谈,风浪更大,何季辅晕晕乎乎又吃了半筐柑橘,果皮剥落一地也不着急收拾,期间又提及科举功名,宋之问打开一扇窗,让风吹进来,道:“我一直不明白一事,为何何兄这些年都不曾前来参加春闱?”

何季辅已在床榻外侧和衣躺下,道:“你与我都深受春闺不中之苦,我早已放弃。我虽士族却是家中庶子,想求官也得和你一样苦读,但有时我却在想就算中了功名谁又能保证往后的事呢。不如就做个闲散子弟,享祖荫庇佑,照样能活得舒舒服服。”

“此话怎讲?”宋之问躺在床榻内侧,奇道:“你为了春闱付出的努力并不会比常人更少,怎就突然放弃?”

何季辅摇头:“世事无常,就算取得了功名,也未必有个好下场,也可能连半日官都当不上就没了。”

“何兄是指一年前状元林梅阳惨死一事?我听说过,年纪轻轻确实是可惜了。”

“他确实不该死。”何季辅叹息一声,闭上双眼。

“这才中了状元怎会爬上龙门山摔死……”宋之问听着窗外雨声也来了困意,慢慢闭上眼睛:“若我中了状元,才不会随意去危险的地方……”

何季辅不再说话,他想起一年前也是在李玉生辰之前,也大多还是画舫上这群人,临时兴起,随她前往洛阳城附近的龙门山赏景。李玉在龙门山顶有一座小小的别院,龙门山地势孤绝,山巅之上能够修筑别院的地方不大,因此别院只够他们十来人同住,并没有多余给下人生活的地方,再加之看守别院的是一对夫妇也可煮饭洗衣,因此他们决意将随身带的婢女小厮都留在山脚下一处驿站,独自上山。

那是何季辅最后一次见到林梅阳,他刚刚高中状元还未被授官职,因圣人极为珍爱才情,被引荐拜太傅门下作了门生,因此就与中书令之子郑无咎有同门之谊,随他前来引荐给各位士族子弟。

李玉身边随行都为士族,平日并不会将平民出身的林梅阳放在眼里,而且个个娇生惯养,撇下身边随从去登高也只是为了稀罕有趣,众人一路叫苦连天地登上山顶,那天气也如同今日的暴雨一般,一行人刚刚抵达别院,乌云就贴着头顶,天雷滚动,暴雨铺天盖地,站在山上竟有了地动山摇之感。

突然何季辅听到耳旁有人惊呼:“不好,这山腰快崩了!”

石子般的暴雨砸进黑色江面,也砸向画舫甲板。

此刻已是子时,夜风如同鬼魅呼啸,穿过木窗缝隙吞灭烛火,黑暗吞噬一切。平躺的何季辅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某种动物的呼吸轻轻地落在自己手臂露出的皮肤上。

他睁开眼睛,只有窗外回廊下的灯火照出在一团黑影,一道金属的冷光在眼前闪过,何季辅只来得及向内一滚,避开了重重扎下来的匕首。

“是谁!”他出声呵道!那黑影一愣,转身朝着窗户的方向跳去。身边的宋之问似也被吓醒,翻身起来:“可是进了贼?”说罢又自觉好笑,在水路上又何处来的贼?

何季辅不急回他,也跳下床榻追了上去,眼看那人已靠近窗户,脚下却不慎踩到先前剥下的果皮,一个踉跄摔下去,头磕到了窗户上。何季辅急忙上前,将那人拽到灯下一看,手上拽着的是一名胡服小娘子,额头被窗框撞得红肿泛紫,正是庄家小女庄上鹰。

何季辅吓得赶紧松开抓住她的手:“怎会是你?”

“这,这是为何?”宋之问拾起落在床榻上的匕首,惊愕问道:“庄二娘子,你为何要害何兄?”

那庄上鹰只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一旁何季辅道:“她要害的并非是我,你忘了这是谁的房间?”

宋之问又惊了,道:“庄二娘子,可我素日与你并无恩怨啊。”

“你做了什么,心中自知。”庄上鹰说罢,趁其不备转身朝着窗户跳了出去,带一袭青黑的胡装没入雨夜。

“何兄,这”宋之问又转头看向何季辅:“我与庄家二位娘子相识也不过两三月。庄二娘子为何要杀我?难道”宋之问讲到此处突然闭嘴,他仿佛意识到,这或许是因为自己与庄上真之间那桩见不得光的私情,但此事在他看来并无人知晓才对。

何季辅无奈摇头:“你我这就去她房中,如果不在就去找庄大娘子问个明白,大家都在船上,她这样匆匆忙忙跑掉,难不成还能化成鱼逃走?”

再说庄上鹰,从窗户跳出之后不敢再回房间,转了一圈又见到崔知越领着名黑脸婢女去敲庄上真的门,船首又追来掌灯的二人正是宋之问与何季辅。

她只好溜进了恶臭阴冷的底舱。

庄上鹰曾来过此处,知道底层被分割成许多狭小的桨房与仓库,放着不同的什物或为住人或为工作,她只需寻一间存放杂物的地方藏起来,等明日画舫靠岸汴州,就可趁机溜之大吉,之后回到洛阳再慢慢地找破解之法,反正她只需胡编一个理由说明为何要对宋之问下手。

想杀宋之问,自然是为了庄家。那李玉出身低贱的面首竟敢在私下勾引庄家嫡女!而自己这位长姐,平时看似稳重自持,实则满脑对男女之情充满幻想,都怪萧晟一介武夫只懂练兵,对儿女之情一窍不通,这才让庄上真对这位颇负盛名的大唐才子毫无抵御力。

两人在第一日的夜宴上已是来来回回眉目传情,惹到李玉不悦,庄家不仅丢了脸面,姻亲淮西节度使萧家恐也会翻脸,自从圣人身体抱恙武后辅政之后,庄家手中军权逐年丧失,再丢了这层姻亲关系,难道还要将她的未来如同姐姐那般,也献祭给权利?

此刻,画舫底层颠簸得似乎更厉害,庄上鹰跌撞推了几处房间,均不是放着画舫工具杂物,就是住着人,她像摸不着路的老鼠那般乱窜,终于找到处放着几只石锤与空货架的房间,将浸水的鞋一脱,随地坐了下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谁?!”庄上鹰回头,昏昏的灯下,躺着被麻绳绑得成角黍的一人,是那日帮她找渔网的力夫。

“你犯了什么事,怎会被绑成这样?”庄上鹰问。

“他们怀疑我将一人推下水去。”章阿大奄奄一息道:“还烦请小娘子帮我先解开,这麻绳绑得太紧,我难以呼吸。”

庄上鹰摸过去,费了半天劲才将麻绳解开。

“你也是犯了什么事被主家赶下来?”章阿大问。

庄上鹰颔首道:“我打算明日一到汴州就上岸溜走,你可有什么法子避开耳目?”

“婢女私逃可是大罪。”章阿大惊:“你若是被抓回去恐怕会被判个流放。”

“也总比在这儿被当场抓住好。”庄上鹰嘟囔着:“我看你最好也随我跑掉算了,我说,你是推了什么人下水?”

第九章

“你,将画舫停下,令人下水去搜。”庄上真急道。

“娘子,如此激的水流,画舫停不下来。”隋春风道:“若是此时强行靠岸,这两侧均是山岩绝壁,小船撞上去即刻粉碎,画舫撞上去恐也难免会漏水倾没。”

庄上真一听此话,怒意横生,欺身上前一个耳光刮到隋春风脸上:“混账!若鹰儿没了,你们整个画舫都得赔命,给我停下来,叫所有人下水搜!”

隋春风捂住半边脸,缓了缓神继续劝道:“娘子,我听婢女说起前日小娘子下过底舱,此时再下去瞧瞧,也许就在里面。”她夜里被慌里慌张地叫出门,只披了一件水绿外衫,枕荷又为她拢了件薄油衣,夜里江河风雨极大,不免觉得冷,此刻一边发颤一边说话。

“鹰儿的确是下过底舱,说不定真窜下去了。”庄上真思忖着,面上稍稍缓和了些。

隋春风又对站在回廊下避雨的众人行了一礼:“各位贵客,这底舱狭窄,是画舫工人工作居所,若要下去搜寻,还是派小厮仆从去吧。”说罢,她捂住嘴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庄上真暖暖和和地裹着羊毛披子,被婢女扶着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来,另有婢女一旁撑油纸伞挡雨。她用一双杏眼盯住了宋之问:“既然是宋郎君说我小妹要加害于他,自然是他自己下去搜。哪有让我的奴仆去抓主子的道理。”说罢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之问垂首叹息一声,他与庄上真两情相悦暗中往来已有两月,现在她这样显然是生了他的气。

他淋雨带两名画舫小厮提着纱灯钻进船尾舷梯,一股恶臭伴随阴冷的风扑面而来,缠在湿透的丝绸袍子上,仿似身上裹着一层湿冷的水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下来才知道,这底舱昏天暗地的黑,眼前只有一条狭长通道,两边都是小小的隔间,通道上方没有挂灯,只赖着手中两盏纱灯撑开前方的黑暗,阵阵恶臭伴从无尽的黑暗里扑面而来,宋之问捂住嘴鼻。

“郎君,此处路暗,就让我们走在前面。”小厮道,俩人提着纱灯逐一推开两边舱门检查,不免会闹出动静来惊了正在休息的力夫。其中被吵醒的一人大声嚷嚷:“大半夜你们这些小厮下来做甚?”

“请问各位可有见一名胡服小娘子?”

“此处若是出现了什么小娘子我们肯定会比你还精神。”那名力夫不耐烦道:“快滚回你的二楼溜须拍马,休得打搅大爷们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