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坐在最上首漆金龙椅中,双手扶膝,坐姿挺拔如松,沉静地听下面站着的范延光,向他禀报刘妙筠、申王李存渥、永王李存霸等人已经伏诛。
范延光禀告完,李嗣源眉间浮起不忍之色,道:“妖后祸国殃民,罪有应得。申王淫烝皇嫂,永王在河中为节帅时残害百姓,二王亦罪不可赦。但先帝第四子、第五子、第六子皆年幼无辜,望卿等勿再追查他们的藏匿之处。”
“臣等谨遵监国钧令!”众位臣僚躬身领命。
这时,霍彦威出班奏道:“监国殿下,末将抓住了原威胜节度使段凝,太子少保温韬,此二人罪大恶极,请监国下令将此二人斩首!”
李嗣源正要说话,站在朝臣第一位的枢密使安重诲出班奏道:“微臣从未听说此二人有何罪孽,只听说此二人与霍将军同在梁朝时,曾得罪霍将军。如今监国新平内乱,冀安万国,难道是专门为霍将军报私仇的吗!”
霍彦威脸涨得通红,高声道:“段凝贪污受贿,温韬盗窃皇陵,天下皆知!安枢密,切莫说你不知晓!”
安重诲冷笑道:“这些罪孽都是他们在梁朝时犯下的,如今早已是大唐天下,此二人也已经改过自新。何况他们在这次大乱中,及时拥戴监国殿下,立下大功,难道不许他们将功折罪?”
霍彦威还想再说,李嗣源抬手止住他,语气沉凝,不容置疑:“此事安枢密所言甚是,霍卿把那两人交给安枢密处置。”
安重诲得意地望了霍彦威一眼。
霍彦威脸色顿时黯淡。
朝臣们都同情地望着霍彦威,心想,你竟敢顶撞安重诲,你不知道安重诲是何人吗?
他可是新君的总角之交(发小),进宫之前,安重诲一直是以“大哥”称呼李嗣源。
李嗣源就任监国,第一件事就是把安重诲任命为枢密使。
从唐末开始,宰相便成了没有实权的虚职,枢密使才是实际上的宰相。
李嗣源还未正式称帝,却先把安重诲任命为枢密使,对其的信任和倚重可见一斑。
散朝后,安重诲走过霍彦威身边,轻蔑而冷冽地扫了他一眼。
霍彦威垂目不敢与之对视。
安重诲见他气焰矮了下去,满意地抚了抚上唇蜷曲的褐色胡髭他是粟特人,白肤碧眸,褐色卷发,从朝臣们中间穿过时,不仅相貌奇特,与众不同,其昂首阔步、如日中天的气势,也令在场所有人退避三舍。
安重诲心情大好,一路哼着曲,坐马车回府。
夏日黄昏的余晖久久不落,金色夕阳照耀着他府邸的角门,门檐的阴影里有一个胖大的身影,一见到安重诲下车,便一摇一摆地冲上来。
侍卫们拥上去,按刀高喝:“什么人!”
“不得无礼,让她过来!”安重诲喊了一声,走下马车。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体型高胖,因为腿脚不好,走路像一只大肥鹅似的一摇一摆。
她老态龙钟地屈膝行礼:“老身参见安枢密,老身乃是河阳节度使夏鲁奇的母亲,有要事禀报安枢密!”
285章 我不会跳舞
安重诲心中暗暗吃惊,但脸上神情还算平静:“老夫人请堂上坐。”
说罢将齐夫人带进府中后堂,关了房门,屏退下人:“老夫人请讲。”
“安枢密客气了!”齐夫人行了一礼方才坐下,庞大的身躯填满了椅子,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那日,我儿夏鲁奇带回来一个约摸九岁的孩子,说是监国麾下战死亲兵的遗孤,还有个小厮跟着那孩子。昨日我偶然路过那孩子房间,听见他和那小厮讲话,原来他竟是先帝的第五子,是被夏夫人带回来的,夏夫人将他的真实身份隐瞒了……”
安重诲微微蹙眉,说道:“监国今日在朝堂刚刚宣布赦免先帝第四子,第五子,第六子,不许我等再追查他们的藏匿之处。”
齐夫人有些着急:“可我听见那孩子和他的小厮说,将来长大了要为他父亲报仇,还骂了监国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我儿夏鲁奇并不知道这孩子真实身份,已经吩咐府中管事把这孩子送到青州老家寄养,将来若这孩子长大了,岂不是会深怀仇恨,做出对监国不利的谋逆之举?”
安重诲神情一凛,抬手抚了抚髭须:“若果真如此,那这孩子留不得了……你说你府上管事要把这孩子送到青州?何时出发?走哪条路?”
齐夫人见自己得逞,松了一口气,把善友和李继峣出发的日期和所走路线说了。
安重诲点点头:“监国仁厚,霍彦威将军擅自杀了先帝的弟弟李存确、李存纪,还被监国责备了。后来申王和永王被杀,皆因他们与妖后勾结,逃往晋阳,准备占领北都割据。如今,先帝第五子辜负监国厚恩,居然还想报仇,那只好我来替监国除掉此人了!”
“安枢密英明!此事全是夏夫人欺骗我儿夏鲁奇,还望安枢密不要因此怪罪我儿!”齐夫人扶着椅子扶手艰难起身,两手交握在腰侧行了一礼。
“老夫人不必多礼,此事你我都需保密,你来我府上无人知晓吧?”安重诲的绿眼睛紧紧盯着她。
“安枢密放心,老身独自前来,无人知晓。老身来告密,都是为社稷着想。监国拯救百姓,圣德宏远,先帝留下的余孽却不知好歹,竟想为昏暴之君报仇,若让此余孽活着,倘他投身行伍,有朝一日妄兴兵戈,危害社稷,受苦的还是百姓啊!”
“老夫人心系社稷百姓,这份功劳在下会记住。”安重诲绿眼睛探究地望着齐夫人,拱了拱手。
安重诲当然不信齐夫人告密的原因是心系社稷百姓。
只不过,他并不关心她为何告密,对于安重诲来说,能替大哥李嗣源除掉一切潜在威胁,保大哥江山永固,才是最要紧的。
何况,他觉得李嗣源在朝堂上告诫群臣不要再追查先帝子嗣的藏匿之处,未必是真心,多半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仁义。
若我背地里替大哥除掉这潜在威胁,即使大哥知道了,也只会感激我,不会把我怎样的。
……
兴圣宫,惠风殿。
四敞大开的窗户吹入清淡怡人的荷香,亭亭莲叶在烈日暴晒下,呈现出一片绿云般的光晕,一支支粉色或者白色的荷花,在风中轻轻摇摆。
清姿倚在窗棂边,望着夏日荷池的美景,孟汉琼躬身立在她身后,低声禀报道:“奴才看见张氏(新月的奶娘)叫住那侍卫长,悄悄塞给他一支金钗……”
清姿秀丽的柳叶眉深深蹙起:“你可曾打听那侍卫长名叫什么,是何人?”
“奴才都打听清楚了,那侍卫长名叫赵延寿,是卢龙节度使赵德钧的养子。少将军从石门南下时,卢龙节度使为了响应监国,派遣此人领兵随少将军南下,也是送人质来给监国的意思。少将军班师后,监国从少将军的军中抽调一部分守卫宫廷,遂将赵延寿抽调过来了。”
清姿点点头,又问:“可曾听见张氏和赵延寿说了什么?”
“不曾说什么,她急匆匆塞了金钗给赵延寿后就进了角门,赵延寿收下金钗后,左右看看便走开了。”孟汉琼答道。
“张氏定是奉薛娘子之命。”清姿望着荷池,将飘拂在玉白颊边的鬓发拢到耳后,“薛娘子贿赂赵延寿,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