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为宋家争辩一句,只要她流露出对宋檀的爱护,都足以激起他胸腔的愤慨,引发身体的反胃和恶心...

可她没有争辩,用另一种戳穿他血管的方式,让他浑身血脉翻涌,呼吸困难。

李信业的身体凝固了,郑重?看着女娘明亮鲜活的面孔,体内有山川过境,推着他向前,向着她靠近。

何年浑然无觉。

窗缝里漏着寒气,她指尖微蜷,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诠释王权。

“将?军,如?果帝王之路,踏血而行,那可以牺牲六十万英魂,成就帝王路的君王,日后也会因为一己私利,危害天下百姓。”

“而将?军宽厚御下,应当知道‘慈不掌兵’,不过是将?军无能的借口而已。至于天家无情,不过是君王为冷酷自私开脱而已。”

“自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后,君王就是天下最大的窃贼,盗取天下权力为一家谋福利,玩弄天下人于鼓掌之间...”

李信业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些大胆犀利,他从未听过的言辞,引得他根骨发麻。

而女娘不可驯服的神情,烈焰灼灼的模样,激得他骨血一阵难耐的痒。

“沈娘子?...”他唤完方觉声音发颤。

从他联合周太后以来,虽自觉在为六十万英魂复仇,却时常听到一个声音,戳着他的脊梁骨,斥责他不敬‘君父’,逆天下而为。

可她却说?,君王是天下最大的窃贼。

李信业紧紧攥着空无的手,松弛下来,如?明月照破孤悬的黎明,他从此那柄劈开王权的刀,有了正义之名。

是的,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忠君爱国的将?军,他常年累月之下,耳濡目染,忠君和正义,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可在他自幼接受的文化?里,他现?下所为,可谓不忠不贤。

所以,他如?生锈的齿轮,痛苦走向复仇之路时,良心也不断受着摧折。

“若你为王?当会如?何?”李信业沉声提问。

这意味着,他第一次开始重?视,她要为王的想?法。

何年见他动心,朗声道,“我若为王,以天下为先,绝无半点私心。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发政施仁,惠及百姓...”

“这是空话”,李信业冷冷道,“每一个君王,都是如?此承诺,最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别?的不说?,你若为王,难道不会提携母家,以恢复世家荣耀为己任吗?”

何年反驳道,“寒门入仕,世家消亡是必然,这也是萧家和周家,急着和皇权绑定?的原因,但沈家先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父亲也不执拗于此道。而沈家门风清正贞洁,不参与党争,这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何年见多?说?无益,提起案桌上的羊毫笔,在金粟纸上随手画着。

她一边画一边道,“我知道怎么?进行土壤改良,让北境的土地也能种植粟米和小麦。我知道如?何改善科考制度,真正实现?士大夫共治天下。我也知道如?何通过文治教化?,创造文化?凝聚力,实现?华夷大一统...”

李信业缄默中,看见纸上出现马匹和马具。

“这是?”

他狐疑的望着有些奇怪的马具。

“这是改良版‘三燕马具’。双马镫和高桥鞍相结合,其中双马镫提高骑乘稳定?性,高桥鞍则稳固之余,方便将士们便捷自如的活动。若是运用到与北梁的作战中,必定?能大大提升战斗力...”

李信业端详着马具,见改良版的高桥鞍,前鞍桥高且直立,后鞍桥矮且向后倾斜,坐起来会更加舒适。而鞍翼盖住鞍骨,下面盖着肚带扣带,不仅可以防止马汗浸湿骑手,还可以减少?行军途中大腿的摩擦,有效保护将?士和战马的脊柱,减损长?途跋涉的疲累和身体损害。

李信业正要问,她怎么?懂得改良马具,又见她画出蒺藜火球的样子。

何年画完解释道,“听闻将?军当年守城时,采用了阻遏北梁敌骑冲击的蒺藜火球,用竹篾或陶瓷团成一个圆状球体,中间放置配制的火药,同时两边用贯穿尖刺的蒺藜拉紧,燃放时,将?圆球烧火烙透,使?火球发火,就可以凭借爆炸迸发的力,炸毁敌军的马腿和马足...”

“可是,将?军后来并没有大规模运用,我猜因为蒺藜火球的外壁用陶片制成,加上蒺刺后,虽然大大提升了杀伤力,但陶片脆薄易碎,也很容易伤到自己人,且损毁力度不够,只能扰乱敌军阵形,加之将?军爱惜部下,所以不愿意大规模运用,但其实只要将?陶片改成铁片,就能极大提升安全性...”

李信业不知她为何会懂这些,却提出反对意见。

“此种火球法子?,最初为北梁女帝所制,某后来为了守城,确实翻遍古籍,寻求良策,又尝试改良,可蒺藜火球之所以能爆炸,正是在于高温下陶片会爆裂,而铁片却不会...”

“铁片不会,是因为制作火药的硝石,不够提纯。若是提纯后,以抛石机射至敌军出现?的地方,不需要外力就能爆炸,而且威慑力可以提升数倍,不但会伤及敌军战马,就连马上的骑士也难幸免...”

何年心知,李信业能想?到给玉像深度上蜡的法子?,就是因为他在北境常年与硝石、硫磺和石蜡打?交道,她虽然不知制作火药的具体配方,但稍加点拨,凭借李信业的军事天赋和专研精神,自然很快就能找到突破口。

果然,听到何年提及硝石提纯,李信业胸中有了想?法。

若是果真如?她所言,改用铁片替代薄瓷和裹竹为球,又能产生同样的冲击力的话,用于对付擅长?马背上作战的北梁骑兵,确实是绝佳的利器。

“这些够吗?”何年见他感兴趣,加了筹码,“我知道的不只这些,将?军可心悦诚服?”

李信业原本坐着,这会站起身,聚精会神的看着图样,听了她的话,不免回头凝视她。

两人同样伏在桌案上。

他回过神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距离,她软绒绒,暖烘烘的胳膊,正贴着他的手臂。

女娘却毫无知觉,认真凝着他的眼?睛道,“将?军,庆帝不珍惜的忠诚,我会珍

椿?日?

视如?宝,定?然不负将?军信任。”

寒凛静谧的空气中,李信业听到星辰脆裂的声响。

他觉得身体里涌动着血泡,又不断炸裂。他的心也一阵松又一阵紧,摇曳的烛火晃得他头晕,尤其是她的眼?睛,在灯火下鲜亮的发光。

何年见他动容,接着道,“将?军应当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权术毫无意义。一个月后,我会假孕帮助将?军脱身,将?军用我教你的办法拿下塑雪城。”

“一旦攻下塑雪,就如?一把尖刀插入北梁腹部,到时北境军进可攻退可守,而我会在京城为将?军做内应,为将?军制造正当的屠龙借口。若是我欺骗将?军,将?军挥兵南下之时,自可取我性命。

“至于宋家,等?到将?军事成之日,宋家不过是刀俎之肉,任将?军处置,将?军何必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