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顶毡帐如雪蘑菇般散落在冰原上,各色旌旗在朔风中翻卷。商队的驼铃叮当,马帮的皮鞭脆响,夹杂着商贩粗犷的吆喝声,竟比玉京最繁华的相国?寺庙会?还要热闹三分。

雪橇刚停稳,李信业便率先跃下,转身向何年伸出手?掌。

何年将微凉的指尖搭在他掌心,被他稳稳扶下雪橇。落地时她脚下一滑,李信业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肢,待她站稳后,那宽厚的手?掌却未松开,而?是顺势下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何年目光被眼前景象牢牢吸引,任由他牵着自己?前行。

这喧腾的边贸盛况,远比她想象中更?为鲜活生动。

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商正?在展示琉璃盏,阳光穿透那些湛蓝的器皿,在雪地上投下粼粼波光;旁边摊位上,吐蕃人码放的麝香块散发着辛辣的芬芳;更?远处,几个猎人正?用鹿皮换取汉商的铁锅。

各色货物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边境商贾图。

“小心脚下。”李信业突然收紧握着她的手?掌。

何年低头看?去,积雪下竟暗藏着道道车辙印,那是经年累月的商队往来,将坚冰都压出了沟壑。

二人避开坑洼,沿着商道缓步前行,转过珠宝市所在的拐角,一阵混杂着皮革与兽脂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何年瞬间僵在原地。

十几根粗木桩上,铁链锁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奴隶。男人们被拴在木桩旁,而?女人们则被关在狭小的铁笼里,脖颈上套着锈迹斑斑的铁环,像牲畜般蜷缩在一起?。

有个满脸横肉的贩子,正?挥舞着蘸满盐水的皮鞭,狠狠抽打一个瑟缩的少年。鞭梢破空而?过,精准地落在少年早已冻疮溃烂的脚踝上,顿时皮开肉绽,溅起?的血珠在雪地上烙下刺目的红点。

何年感到头皮发麻,史书上‘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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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畜之?’四个字,此刻化作眼前这活生生的惨状。那少年脖颈套着生牛皮圈,锁骨处烙着月牙形奴隶印记,青紫的嘴角还挂着半粒没咽下的麸糠,死寂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生气。

“北粱律‘投下户’。”李信业的声音像结了冰,“战俘为奴,欠债为婢,这便是他们的规矩。”

他宽袖一展,将何年的视线,与那残酷景象严严实实地隔开。

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保护意味,甚至有些强硬。何年能感觉到他衣袖带起?的风,拂过自己?的面颊,夹杂着松木与冷铁的气息。

“我能买下他们吗?”何年攥紧了手?,指节泛白。

李信业唇线抿成刀锋,语气平静,“这雪原上的奴隶,就像你看?到的雪花,永远也买不尽。”

何年突然想起?赛风,想到她也曾关在这铁笼里,只因王景行为她打开牢笼,便甘愿一生相随。

“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她固执地仰起?脸,“你既能把塑雪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何不废除这野蛮的制度?”

李信业的面色凝重起?来,带着几分北境特有的冷峻,“秋娘想得过于天?真?了,秋娘以为我是靠仁政,驯服这些北粱人吗?”他笑里含着悲凉。

“他们骨子里只信奉强者为尊。阿古拉执意要我认祖归宗,便是因为我战功卓著,只要我以大公主之?子的名义起?势,必能名正?言顺聚拢旧部,推翻普荣骁的统治。而我若是刚收复塑雪城就贸然废除买卖奴隶,不仅会触犯北粱权贵的根本利益,更?会?被视作软弱之?举。毕竟,这寒河上的海东青,从来不会?向弱者低头。”

两人正?说着话,那贩子突然拽起?少年走向他们,满脸堆笑,“官人可要添个使唤小子?北粱和?汉人的混种,听得懂两边话,只要五十贯!”

少年被铁链勒得被迫仰头,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何年二话不说解下荷包,取出一锭官银掷给他,“这些人我全要了,把镣铐都解开。”

贩子连声道谢,那些奴隶也扑通跪地连连磕头,额头沾满雪粒。

李信业眉头紧锁,却未出声阻拦,伸手?替何年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狐裘领子。

直到离开集市,他才压低声音问道,“军中戒备森严,秋娘买这么多奴隶作甚?”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自然是看?他们可怜,”何年顺势挽住他的手?臂,“而?且,我确实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那些获救的奴隶默默跟在后面,像一群受惊的幼兽。

何年买来热腾腾的胡饼分给他们,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转头对李信业说,“他们定然饿坏了,带他们去用膳吧。北地可有什么好去处?”

“白狼居。”李信业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挂着狼头木雕的三层建筑。这座北境少有的砖木楼阁,飞檐下挂着用北粱文和?汉文并书的招牌。

推开厚重的毛毡门帘,热气夹杂着烤羊肉的香味悄然涌出。大堂内光线昏暗,唯有中央火塘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四周散落的矮几。

何年正?要带着解救的奴隶们入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店家急忙迎上来,搓着手?陪笑道,“贵人恕罪,按咱们北粱的规矩,奴隶不能进?正?堂用膳......”

何年蹙眉,“我买了他们,便是我的随从,为何不能一同用饭?”

店家额头渗出细汗,偷眼看?了看?李信业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北境百年的老规矩。奴隶只能在后院蹲着吃,若是上了客人的饭桌,会?冲撞了白狼神......”他说着指了指门楣上悬挂的狼头骨,“白狼居得名于此,最是讲究这些。”

李信业轻轻按住何年的手?腕,制止了她欲要争辩的话头,“按规矩办。”

他转头对那些奴隶道,“你们随伙计去后院,会?有人给你们准备饭食。”又抛给店家一块碎银,“给他们备些好菜,再给我们安排间清净的雅室。”

待店家引他们来到雅间,何年不禁眼前一亮。雅间内四壁悬着狼首图腾的织毯,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狼皮毡,中间摆着一张矮脚黑檀木桌。

她刚在绣有金线的锦垫上跪坐好,伙计便鱼贯而?入,奉上北地特色菜肴。

一瓮冒着热气的雪羊肉汤,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一盘烤得外酥里嫩的岩羊排,撒着北境特产的野茴香;还有几碟奶酥饼和?用冰川水酿的马奶酒。

何年正?用小银刀将奶酥饼分成小块,吃得津津有味,忽听见?房门‘吱呀’推开。

一位身着深褐色狼毫皮袍的老者推门而?入。他银白的长发编成整齐的发辫垂在肩头,腰间弯刀的刀鞘上镶嵌着七颗蓝宝石,正?是北粱王室亲卫的象征。

老者步伐沉稳,皮靴踏在毛毡上几乎没有声响,唯有腰间悬挂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古拉?”李信业放下手?中银箸,抬眼时眸光如刀锋出鞘。

“打扰狼主用膳了。”阿古拉声音低沉,带着北境特有的沙哑。他从容地在桌前盘膝而?坐,弯刀横置于膝上,刀柄上的狼头雕饰正?对着李信业。

“不知狼主考虑得如何了?”他说话间,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从李信业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何年脸上。

何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阿古拉,执起?酒盏,仪态端庄地颔首道,“妾身沈氏,见?过阿古拉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