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反应过来,猛地起?身,青丝如流水般从他指间滑落。
“不过闲来好奇罢了。”她退后半步,裙裾扫落梳子,“满宫娘娘都在?议论此事,宋勾当连这也要过问?”
宋檀凝视着空落的掌心,忽地低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深秋的薄霜冷而脆,一触即碎。
“秋娘何必如此紧张?”他指尖轻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丝的余温,“我不过同你一样......心生好奇罢了。”
他垂眸看着掌纹,忽觉自己犹如一棵执拗的苍松,从幼时起?,每一圈年轮都固执地朝着她的方向生长。以?至于每一圈象征时间和?经历的年轮,都等同于秋娘本身。若要他忘记她,除非将这树连根拔起?,焚作?灰烬,让那刻入骨髓的过往,都碾作?齑粉。
宋檀放下袖子,终是放软了语气,“陛下不欲劳师动?众,只在?三品以?上官员的适龄嫡女中遴选。本朝三品以?上官员不过几十位,适龄且符合嫡女条件的,更是屈指可数。据我所知,初选二?十余人,经陛下御览画像,最终定了十二?位贵女。她们分?别是......”
他略作?停顿,目光在?女娘面上逡巡,细细描摹着她眉间每一丝变化。
何年不悦道,“你要说便说完,这般吞吞吐吐作?甚?大早上过来吊人胃口!疏影,送客!”
宋檀失笑道,“入选者皆是名?门闺秀,譬如枢密使林牧的嫡女林清梧,刑部尚书张希颖的幼女张琬,参知政事韩焘之?女韩望舒,监察御史张贞之?女张令仪,广南西路安抚使程景明次女程雪昭,淮东宣抚使周明远之?女周玉致......”
“还有一位......”宋檀倾身向前,凝视着女娘骤然?绷紧的秀颈,“便是秋娘的胞妹沈初霁......”
宋檀声音里含着玩味,“本来还应该有御史中臣郭路之?女郭静姝,可惜啊,新春宴发生那样的事情,天子已赐婚她与周佑宁了......”
宋檀抬起?眼帘时,眸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光。
“他们这份姻缘......若说没有秋娘撮合,我是断不肯信的。你说......我是该唤你一声秋娘,还是......红娘?”
香炉青烟袅袅,映得何年面色朦胧。
她缓缓执起?案上玉梳,“宋勾当说笑了。”梳齿划过发丝发出轻微细响,“郑淑妃还等着我去赏梅,若我将名?录的事情告知她,宋勾当不介意吧?”
“但说无妨。”宋檀直起?身,“明日圣旨便会晓谕六宫。”
何年已转身面向铜镜,执起?描眉的螺子黛,铜镜映出她波澜不惊的双眸。
“既如此......”她透过镜中倒影看他,“我要梳妆了,宋勾当请自便。”
这般姿态,分?明是无声的逐客令。
宋檀正欲离去,忽听得疏影在?珠帘外轻声禀报,“娘子,太医院来请平安脉了。”
“让他进?来吧。”何年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黛粉。
宋檀的脚步生生顿住,月白衣袍在?门槛处旋出半道弧光。
“既然?太医来了......”他回身望向女娘,声音低沉而坚持,“我不放心秋娘身体,待太医诊过脉,我再走不迟。”
何年坐回湘妃榻上,无视他的存在?。
连日来都是那位刘姓太医前来请脉,翻来覆去无非是‘气血两虚,宜静养’的陈词滥调。她都已经听腻了,本来以?为还是那一套,没想到进?来的是许院判。
何年眼中惊讶转瞬即逝,她很快反应过来,从容行礼道,“有劳许院判了。”
深宫高墙隔绝了外界消息,她既无从得知李信业的近况,更不晓得议和?进?展如何?这些妃嫔们终日只论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对朝堂之?事讳莫如深......
而往日都是刘太医,今日偏偏换成许院判,这必是王宴舟安排他来传信的。
许院判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低声道,“刘太医昨夜突发急症,今日特遣老朽前来为夫人请脉。”
他三指轻轻搭上女娘皓腕,凝神诊了片刻,眉头微蹙,“夫人脉象已平稳许多,只是......”他略微提高声量,“夫人近日饮食可还克化?老朽观夫人脾胃运化似有阻滞......”
何年顺势道,“这几日确实贪嘴,多用了些酥酪点心,今晨起?来便觉脘腹胀满,倒也无甚大碍。”
许院判从沉香木药箱中,取出一张泛着药香的旧宣,狼毫蘸了徽墨,边写边道,“山楂六钱、神曲四钱、麦芽三钱......此方最是温和?,夫人早晚各煎一服,一日便可消食化滞。”
许院判递过药方时,指尖在?纸角轻轻一按,何年心领神会,正欲接过,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横插进?来宋檀已将那方子抽了过去。
何年心头一紧,指甲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只见?宋檀将药方迎着光细细端详,修长的手指抚过每一味药名?。那泛黄的宣纸上字迹工整,墨色如新,确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消食方子。
“有劳太医了。”宋檀终是将方子搁在?案几上。
“老朽分?内之?事。”许院判躬身退后两步,药箱搭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动?作?利落地收拾着银针布囊,恨不能立时离开这是非之?地。
原以?为上次为她料理完小产之?事,便可彻底脱身。哪曾想王宴舟那厮竟又找上门来,威逼利诱,扰得他不安宁,非让他传一封信。幸而那宣纸以?特殊药水浸泡过,寻常看去不过是张普通药方,唯有以?烛火烘烤,方能显影字迹。否则今日若被那阉人看出端倪,他这项上人头......
许院判最后行了一礼,步履匆匆退出殿外,官袍下摆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风,在?身后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分
椿?日?
?界线。
“是我疏忽了,”宋檀声音里带着歉疚,“只想着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你这里送,倒忘了秋娘脾胃娇弱......”
药方被他指尖推至案几中央,不偏不倚停在?何年触手可及之?处。
“我这就让尚食局备些莼菜羹、茯苓饼来。秋娘好生将养。”
待宋檀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门外,何年立即遣退了所有宫女。她转入内室,将那张药方置于案上,指尖轻轻抚过每一道墨痕。
她记得李信业说过,半月后的北粱冬捕节,他会发兵塑雪。可半月已经过去了,宫中竟无半点边关?战事的消息。这死寂,比战报更令人心焦。
何年摆弄一会不得章法,不由将信纸放在?鼻尖轻嗅,一缕若有似无的酸涩气息萦绕其间。
她恍惚间想起?什么,将信纸放在?炭盆的明火上微烤,渐渐地,焦褐的字迹如蛰伏的虫蚁,在?宣纸上缓缓显现......
“秋娘亲启,北粱使臣已递呈和?书,庆帝执意释放北粱三皇子,以?达成两国合约。但李信业已攻克云州,朝中主战之?议未绝。昨日,陛下命三皇子暂拘驿馆,可见?庆帝此番心意已决。而他大肆豢养皇城司,暗布罗网,凡持异见?者,很对会遭受弹劾与构陷。恐怕庆帝清理完反对声音,届时和?约必成,李信业恐难立身。而李信业处,音讯已绝七日,承影亦不得其消息。另,兄等已筹谋脱困之?策,不日当有佳音,秋娘请耐心等待。保重!”
何年凝视着信笺,指尖微颤。炭盆中火舌窜起?,将密信吞噬殆尽。何年尾指被烧伤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