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活的?”净明愣住了,这个说法他从未听过。师父说过“万物有灵”,可“山是活的”,却带着种更粗粝、更直接的力量。
“嗯,活的。”张大山肯定地点点头,用烟袋锅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你在这儿种粮食,它就给你长粮食;你在这儿埋了东西,它就给你守着;
你要是糟践它,它就给你颜色看去年的虫灾,就是前山的矿场挖得太狠了。”
净明低头看着掌心的榛子仁,指尖传来果实的温热。
他想起破庙里的那尊石佛,从山中石头到佛像,再到被雷霆劈开,孕育出聆初。那石头在山里待了千万年,是不是也沾染了山的“活气”?
而且,她在梦里说了会在山里等他。
“活的……”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撞了一下。
如果山是活的,那石头呢?那从石头里诞生的她呢?她真的……彻底死了吗?
张大山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
“前阵子俺去镇上换盐,听药铺的老掌柜说,南边的云雾山有灵泉,能治百病,连枯死的树浇了都能活过来。当然了,那都是瞎掰,哪有那么神的水……”
净明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灵泉?能让枯死的树复活?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大山,眼神亮得惊人:“张叔,那云雾山在哪里?离这儿远吗?”
张大山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磕了磕烟袋:
“咋突然问这个?听那老掌柜吹牛皮呢,当不得真。再说了,云雾山在千里之外,还在打仗的地界,去不得。”
净明没说话,只是把掌心的榛子仁紧紧攥住,果仁的硬壳硌得手心发疼。千里之外又如何?在打仗又如何?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去看看。
他想起这两年每个难眠的夜晚。猎物临死前的哀鸣总在耳边回响,师父圆寂时垂下的手像块石头压在胸口,而聆初最后那句“我冷”,更是像冰锥,扎得他心口发寒。
他一遍遍地想,如果那天他能跑快点找到村子,如果他能早点认出她发烧,如果他没那么笨……
可没有如果。他只能守着这尊石像,在黑风坳的日升月落里,一遍遍念着往生咒,如果他能心狠一点,早点破了杀戒,那她会不会……
“天黑了,该回去了。”张大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再晚些,山里的狼该出来了。”
净明“嗯”了一声,站起身,抬头望向南方。榛子林的缝隙里,能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暮色中像沉睡的巨兽。
那里面,是不是就藏着张大山说的“活的山”?是不是就有能让她回来的希望?
回去的路上,净明一直没说话,只是脚步比来时快了很多。张大山看在眼里,却没多问,只是把篓子换到自己肩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晚饭时,刘春做了辣子鸡,香气飘满了屋子。张大山吃得满头大汗,净明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扒着碗里的红薯粥。
刘春看出他有心事,给他夹了块蒸南瓜:“是不是累着了?明天歇一天吧。”
净明摇摇头,放下碗筷:“刘婶,张叔,小僧想跟你们说件事。”
张大山放下手里的鸡腿,抹了把嘴:“啥事?说吧。”
净明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炕头的石像上:“小僧想走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的火苗偶尔发出噼啪声。
刘春的筷子停在半空,眼圈一下子红了;张大山皱着眉,没说话,只是拿起旱烟袋,默默地填着烟丝。
“我想去南边看看。”净明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坚定。
“我听说那边有灵泉,或许……或许能了了我的心结。”
他没说“让她活过来”,只是用了“心结”两个字这两年他总跟他们说,没能照顾好妹妹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张大山点着烟,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非去不可?”
“嗯。”净明重重地点头,“我总觉得,该去试试。”
刘春放下筷子,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布包,塞到净明手里。
“这是我给你缝的棉袄,山里冷,带上。布包里还裹着些干粮,硬面馒头和腌菜。”
“刘婶……”净明的鼻子一酸,想说些感谢的话,却被张大山打断了。
“走可以,再留一天。”张大山磕了磕烟袋,“明天俺去给你挑张好皮子,做个护膝,山路滑,能护着点。”
净明看着他们,眼眶发热,重重地磕了个头:“谢谢张叔,谢谢刘婶。”
第二天一早,张大山就背着弓箭上山了。刘春在屋里收拾东西,把净明的破僧衣补了又补,还找出块花布,给石像做了件新的小披风。
净明则坐在炕边,翻出个小包袱,里面是件用兔子皮毛做的小衣裳去年冬天他猎到只肥兔子,张大山要吃肉,他却留下了皮毛。
跟着刘春学了半个月,才缝成这件小巧的袄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却软乎乎的很暖和。他把小袄子叠好,小心地放进背篓最底层。
他又给石像擦拭身体,比往常更仔细。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他轻声说。
指尖拂过石像的脸颊,“去很远的地方,找能让你醒过来的办法。张叔说山是活的,你也梦里说在山里等我,你是在提醒我对不对?”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石质深处,聆初的意识正随着他的话语轻轻颤动。
这两年,她像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成为石头时的状态,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动作,甚至能感知到他每一次的心跳和呼吸。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和净明交流。
他的愧疚,他的思念,他对着石像说话时的温柔,都像暖流,一点点注入她沉寂的意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