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石像,走到屋门口的木盆边。盆里盛着刚打来的井水,还浮着几片掉落的枫叶。

净明蹲在盆边,把石像小心放在铺了软布的青石板上。他先从怀里摸出块细棉布,在盆里浸得半湿,又拧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水流进石像的石缝,又能沾去浮尘。

他的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指尖捏着棉布一角,从石像的发顶开始擦起。

那雕刻得极细的发丝纹路里藏着些进山时沾上的草屑,他便用指甲轻轻抠掉,再用布细细碾过,直到石质透出青灰色的温润。

擦到眉眼时,他特意放慢了动作。棉布顺着睫毛的弧度轻轻扫过,像怕惊扰了熟睡的人,连眼角那点极浅的纹路都没放过。

擦到鼻尖时,他忽然想起聆初活着时总爱皱鼻子,尤其是闻到麦芽糖香的时候,那小巧的鼻尖会微微抽动,像只警觉的小兽。

指尖触到冰凉的石质,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往下擦,只是布角裹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透过石头,触到一点曾经的温热。

石像的嘴唇也是清灰的石质,净明用布蘸了点温水,一遍遍打着圈儿擦,连唇角那道浅浅的笑意纹里的泥垢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记得这道笑纹聆初笑起来时,这里会陷下去个小小的窝,里面像盛着山里的阳光。

擦到胸口时,他的呼吸放得极轻。那里的石质最温润,像被人摩挲了千百遍,他用干布反复蹭着,直到能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最后是手脚,那些小小的石指节、石脚踝,他都用布角一点点裹着擦,连指甲缝大小的石缝都没落下。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有棉布摩擦石头的沙沙声,混着井水偶尔滴落的轻响。

阳光从梨树梢漏下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石像被擦得发亮的脸颊上,青灰色的石质里,竟仿佛漾开了点极淡的、像活人皮肤般的暖光。

擦完最后一下,他把石像抱起来,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确认连耳朵后面的石缝都干干净净,才满意地笑了笑,用干净的软布裹好,又小心地放到身旁。

“今天上山,张叔打到只山鸡,羽毛是红的,很好看。”他低声说着,声音轻得像怕吵醒她。

“陷阱里没逮着东西,有只野猪来过,很聪明,绕着绳套走了。刘婶蒸了红薯,特别甜,我留了个最大的,等会儿热给你吃。”

他每天都会这样对着石像说上很久,从山里的晨雾说到傍晚的晚霞,从张大山讲的笑话说到刘春做的新布鞋。

有时候说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手里转着那只油光水滑的木鱼,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石像发呆。刘春总偷偷跟张大山说:“这娃是把石头当妹妹疼呢。”

擦完石像,净明把它放回炕头,让阳光刚好照在石像身上。

不同与刚变成石像那时,如今被擦得光滑,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他坐在炕边,拿起木鱼,轻轻敲了起来。

“笃……笃……笃……”

声音不疾不徐,像山涧里的流水,淌过来屋-,淌过灶台,也淌过石像冰冷的石面。

他念的是《心经》,两年前总念得磕磕绊绊,如今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念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时,喉结还是会忍不住发紧。

不生不灭?可他明明看着她从温热变得冰冷,从会呼吸变得像块石头。

不垢不净?可他总觉得自己手上沾着洗不掉的血有猎物的,也有她的。

那个暴雨夜,他掐住她脖颈时的触感,至今还留在指腹上,冰冷又柔软,像根细刺,扎在肉里,隐隐作痛。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净明敲着木鱼,眼皮渐渐发沉。

这两年他总爱犯困,尤其是在念经文的时候,有时是恍惚间能听见师父的声音,在破庙里的长明灯下,一字一句地教他念“观自在菩萨”。

有时是他跪在蒲团上敲木鱼,忽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回头就看见聆初蹲在香案底下,怀里揣着半包野枣,正仰着小脸冲他笑。

她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几缕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角,可眼睛亮得像浸了溪水的黑曜石,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小和尚,”她把一颗最大的野枣抛起来,又用嘴接住,鼓着腮帮子含糊地说,“你念经念错啦。”

净明愣住了,手里的木鱼槌停在半空。

“哪错了?”他忍不住问,声音竟有些发颤。

聆初从香案底下钻出来,光着脚丫踩在青砖上,跑到他面前仰起脸。

她的鼻尖沾着点枣核碎屑,粉嘟嘟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伸手就来拽他的僧衣袖口:“‘色即是空’那句,你念得不对。”

“怎会不对?”

“就是不对。”她把手里的野枣往他嘴里塞,指尖带着点黏黏的枣汁,“你看这枣是甜的,我是活的,怎么会是空呢?”

净明张嘴接住野枣,那甜味在舌尖炸开,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想说点什么,却看见聆初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像被晨雾裹住了。她还在笑,声音却飘得很远:“小和尚,我在山里等你呀……”

他猛地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月光。

可每次惊醒,看到的都是黑风坳的屋梁,和炕头那尊沉默的石像。

第17章 山是活的

“净明,走了。”张大山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拉回来,“去采榛子。”

净明把木鱼收好,给石像盖好薄毯,快步跟了出去。

东边的榛子林在一道陡坡下,密密麻麻的榛子树结满了饱满的果实,外壳上的尖刺在阳光下闪着光。

张大山教他用竹竿敲打树枝,让榛子自己掉下来,免得被尖刺扎到手。净明学得快,不一会儿就捡了小半篓。

“歇会儿。”张大山靠着棵老榛子树坐下,从怀里摸出旱烟袋,填上烟丝,用火石点燃。

辛辣的烟味在林子里散开,净明坐在他旁边,把捡来的榛子一个个剥开,饱满的果仁滚在掌心,带着淡淡的清香。

“你看这林子。”张大山吸了口烟,吐出来的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去年遭了虫灾,半死不活的,今年雨水足,又活过来了。”

净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榛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枝头的果实沉甸甸的,确实看不出半点遭灾的痕迹。

“山里的东西,都有灵性。”张大山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地上,被风吹散,“你以为树是死的,石头是死的,其实不然。俺爹说,山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