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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寺中,林莺左右张望了许久,见这里寻常不会有人往来,方才转身,望向跟在自己身侧的女使碧桃。
待到说罢自己的吩咐,林莺便见碧桃面上的神色,变得十分惶恐畏惧。她心下生起些不耐与轻蔑来,冷眼望着忽然哭啼起来的碧桃。
碧桃被自家姑娘方才的那番话给唬了一跳,原本以为自家姑娘是随口说说罢了,可谁知她却神情认真,不似作伪。
身体颤了颤,碧桃望着林莺自袖中取出的那一小包东西,眼泪缘于恐惧,止不住地流,她不断摇头道:“姑娘,倘若教夫人晓得了这桩事奴婢也有参与,夫人定会打死奴婢的。”
望着碧桃这副畏惧怯懦的模样,林莺心下不耐。声音冷下去,她拿着那小包东西的手并不曾收回,只听她面无神情地说道:“你若不肯去,那我现在便教人打死你。”
闻言,碧桃不禁打了个寒战,哆嗦了一下。好半晌,当林莺等她接过那小包东西,等得已是不耐烦之际,碧桃抽泣着又央求地喊了一声:“姑娘……”
瞧见她这副软弱哭啼的模样,林莺便觉得心烦。倘若不是怕留下把柄,引得安平王殿下唾弃自己,林莺便亲自动手了。
面色阴沉,不耐地将那小包东西塞进碧桃的手中,林莺压低了声音,威胁道:“戌时将这个放进林鸾的茶水里,然后将她的房门锁上,倘若不成事,你便不必回来了。”
碧桃仍是泪眼模糊:“姑娘……”
见事情已然吩咐下去,林莺懒得再看碧桃哭啼不休的模样。她转过身去,提起裙角,匆匆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而不远处的梅林掩映之后,望着垂首,一面默默饮泣,一面将那小包东西放进衣袖之中,显然决定要按林莺的吩咐去做的女使,御前总管何忠偷眼望了望身侧的圣上,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圣上,可要阻拦那名女使?”
无人回应。正当何忠困惑,自己的声音是否太低,圣上并不曾听到时,清冷漠然的言语忽然响起:“不必多管闲事。”
何忠闻言,心中不禁错愕。那位林二姑娘是圣上最疼爱的幼弟安平王殿下不曾过门的未婚妻子,这他是晓得的,可是如今眼看着这位林二姑娘要被她的堂妹设计陷害,圣上竟袖手旁观,这实在令他有些大跌眼镜。
按捺住心中的惊诧不解,何忠倾了倾身,恭敬道:“奴才遵命。”
落雪
晌午时辰,却不见日头出来,天上的乌云透着灰蒙之色,眼瞧着是又要落雪了。
寺庙的青石板路上,身着烟紫色褙子并苍翠色袄裙的女郎,与身着一袭月白色圆领袍的郎君缓步而行。
许是缘于天欲雪,寺庙后院中并无旁人往来,两人便这般并肩走着,不必避讳他人目光,倒是落了自在。
冷冽的冬风似刀,吹刮着不曾有衣物遮挡的每寸肌肤,教人不自觉地打起寒战。萧决微侧首,偷眼望了望身旁的女郎,只见她白皙玲珑的鼻尖微微泛粉,显然是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受了冻。
心中涌上怜惜,不加思索,萧决解下身上的鹤氅,为身旁的林鸾披盖在肩头。瞧见林鸾望过来的略带诧异的目光,他看着她那双潋滟动人的明眸,竟不自觉有些耳热。
略微赧然地摸了下鼻尖,萧决笑意温然地解释道:“本王不冷,倒是阿鸾你,应允了本王的邀约,却穿得这样少,等回去你若病倒了,林老夫人该责怪本王对你照料不周了。”
闻言,林鸾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停下脚步,她望着面前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的俊俏郎君,与他被冻得染着彤霞之色的耳朵。鬼使神差的,林鸾忽地抬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萧决泛红的耳垂。
冰凉微僵的触感在指尖浮现,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林鸾触电一般倏地收回了手,头垂得好似要低进地缝中。乌发掩映着,她白皙的面颊红得如火烧云似的。
萧决愣愣地望着林鸾,耳垂上仿佛还残余着她指尖的温度,与她踮脚扬首,拂过来的一闪而过的馥郁气息。
瞧见林鸾面色绯红的模样,又想到她方才的亲昵之举,萧决唇角微扬,不禁傻乐了一下。
一瞬之后,又怕女郎面薄,愈发赧然起来,他克制了自己一番,不曾笑出声来,只是唇畔的笑意却微弯,久久不息。
沿着青石板路不晓得走了多久,平素能言善论的安平王殿下,却异样的沉默着。
待到滚烫的面颊渐渐恢复寻常的温度,林鸾微侧头,悄然望了下身旁的萧决,却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如玉般的面容与耳朵皆红成一片,唇角的笑容快要扬到耳畔去。
一下子便意识到萧决是在傻乐什么,林鸾的面颊旋即又滚烫起来。
她赧然地抬步欲走,却被萧决自身侧牵住一角衣袖,有些着急地向她解释:“阿鸾,你莫要生气,是本王不该偷笑的。”
似曾相识,仿佛发生过许多回的场景教林鸾一时恍惚,心中也缘于泛起的回忆而触动了一下,仿佛柔软的棉花被轻轻戳着似的,不由自主的,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他们幼年时的事了。幼年的林鸾,是个安静乖巧的小姑娘,倘若不曾有人招惹,她可以独自一人自顾自地待一整天,虽然听话懂事,但亦未免懂事得教人有些心疼。
林贵妃娘娘怜她年幼失怙失恃的命途多舛,又爱她温顺沉静,不吵不闹的性子,与她玉雪玲珑的秀致模样,于是常常召她入宫陪伴,说是宫中有许多与她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皇亲国戚,他们可以跟林鸾一起玩。林鸾与萧决相识,便是那时候的事。
林鸾不禁想到幼年时的萧决,温煦良善,清矜有礼,是宫中人见人爱的小郎君。有那样多人喜爱他,崇敬他,想要亲近他,或因他俊俏可爱的模样,或因他温善有礼的性情,天潢贵胄的身份,可是他却唯独喜欢缠在自己这个并无血缘的便宜表妹身旁,稍显笨拙地逗弄那时不苟言笑,显得老气横秋的自己。
有时连林鸾都怀疑,倘若回到从前,遇到幼年时那个沉默缄言的自己,她是否会主动同自己攀谈,玩耍。缘由无他,幼年时的自己甚为一本正经,沉闷无趣,旁人同她说十句,她都未必回应一句,长此以往,她一直这般冷淡,旁人亦疏于理睬她,自然再正常不过。
而这般对待,恰是林鸾想要的。她不喜欢旁人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因为往往这样,随之而来的便是怜悯的注视,同情的言语。
比起忍受这些,林鸾更习惯于独自一人呆坐着茫然出神,姣好精致的小脸上神色全无,活像个没精气神的漂亮瓷娃娃。如此这般,莫说大人们疏于关注她,便是同龄的孩童,亦不喜欢同她玩耍。
不过他们无忧无虑地嬉戏打闹的时候,林鸾没有份,调皮顽劣的坏孩子捉弄人的时候,却仍旧不会忘记落下她。
春日明媚,垂柳依依,个头矮矮的林鸾盘腿坐在水榭中的软榻上,垂首拨弄着手中的九连环,捉迷藏四处寻不到人的裴七公子忽然跑进水榭来搜人,只不过搜了半晌,却连个人影都不曾找到。
听着他寻不到人,郁闷懊恼的叹息声,走来走去,踢踢打打的脚步声,林鸾仍旧面无神情地坐着,眼皮不曾掀一下,好似半分不在意裴七公子跑进水榭之后便四处搜寻,扰了自己的清静。
裴七公子白费一场功夫,有些失望地正待离去,眼睛的余光却不经意望见水榭阑干旁默默坐着的面瘫的林鸾,与她梳得整齐的双丫髻上戴着的晚香玉珠钗。
只见洒金般的日光下,珠钗上温润的白玉熠熠闪光,好似水波漾然。一下子,裴七公子寻不到人的烦闷皆烟消云散,他的注意,尽数被林鸾发髻上那支闪光的珠钗吸引了过去。
虽然安静地垂首不语,面无神情地发着呆,同根木头似的,但裴七公子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林鸾还是察觉到了他举止蹑手蹑脚的,十分小心翼翼,似是居心不良。
微微抬眸,林鸾望了望自己的身侧,两个跟随在她身旁侍奉的年长些的女使皆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女使们见她向来乖巧缄默,便是被怠慢,亦从不会同大人告状,又不会出什么事,是故便放她一人在此,偷偷翘班溜走了。
眉心微皱,林鸾不晓得这位裴七公子要做什么,明明两人毫无交集,自己亦不曾招惹过他。
林鸾想了下,依稀记得裴七公子是裴国公家的嫡幼子,有许多娇宠他的阿兄阿姐,又兼因是家中幺子,是故父母皆十分溺爱他……这般想着,林鸾下意识地往身后的阑干上缩了缩,不欲招惹这个显然被宠坏了的混世魔王。
她往后缩,裴七公子却不依不饶,正当林鸾又是茫然又是不耐,想要主动出声斥他一句的时候,头上的发髻却忽地被人碰了一下。
似有所感,林鸾抬起头来,只见唇红齿白,模样俊俏的裴七公子手中正握着自己的晚香玉珠钗。
日光下澈落在他白玉似的面容上,裴七公子面上的笑意浅然,乌润秀气得好似小姑娘一般的桃花眼中带着狡黠的光亮,虽然是一副稚气机灵的模样,但林鸾见了他手中握着的自己的珠钗,却只觉得冰冷与怒火同时自脑门腾地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