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抱着孩子与纯嫔擦肩而过,她走到安陵容面前跪下,将襁褓里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安陵容垂眸看去,只见那孩子长得如同粉团子一般,乖巧又安静地窝在玫瑰色的襁褓里,肉肉的小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粉嫩嫣红,一只手蜷缩着放在嘴边,似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他闭着眼,安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安陵容禁不住眼圈一红,错开了眼:“送孩子回去吧。”
小印子在一旁躬身应是,带着稳婆下去了。
安陵容独自一人在偏殿枯坐了许久,神思恍惚地回到寿康宫后,她又跪在佛像前诵经许久,仿佛在忏悔一生都无法洗清的罪孽。
腊月的风冷得厉害,尤其是到了晚上,那晚风便如同刀子一般地割在脸上,远远地,似乎能听见未央宫传来嘉嫔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底的愧疚便在此刻无限放大。安陵容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满眼慈悲的菩萨,心里一寸寸地冷下去,她起身走到殿外,却见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碎得迷了人的眼。
雪夜的寒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侵入了骨髓。
“皇帝伤得太重,遵照医嘱,得卧床静养半年。”甄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有些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娴妃此次救驾有功,她的伤看着血淋淋,但到底没伤到要害,我打算晋她为贵妃,主理六宫事宜,也好让慧贵妃安心歇着。”
安陵容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只是如此一来,侍疾的人该怎么安排呢?嘉嫔身子尚未好全,纯嫔也劳累不得,嫔位只有一个庆嫔,但终究太年轻,只怕担不起这个重任。”她捻起一颗棋子在落在棋盘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潜邸出身的只剩下一个愉贵人,不如一并也晋她为愉嫔吧,也好照顾皇上左右。”
甄嬛看了眼桌上的棋局,眸色深不见底:“也好。”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乾隆四年,光阴在紫禁城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红墙绿瓦一如当年,日复一日地在昼夜交替间流转一圈又一圈的阴影,交错出这座宫城的瑰丽与旖旎。
“又是夏天了呢。”甄嬛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一簇又一簇盛开的鲜花,蔷薇、虞美人、石榴花、茉莉花等等,恣意地生长在阳光里,“这宫里的女人就像这些花,开过了这一茬还会有下一茬,就像永远都不凋谢一般。”
“也真是难为她们,这半年来皇上伤势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连多看她们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她们居然也能斗得这么起劲。”安陵容拿着鱼食在鱼缸边上喂鱼,声音平淡如水,“苦了娴贵妃,一天到晚断不完的官司。”
“以前倒是没瞧出来她这么能干。”甄嬛感慨了一句,“历经世事,她也算有点长进。”
安陵容抿唇浅笑,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愉嫔和庆嫔把皇帝照顾得‘很好’呢,说不准哪天咱们就能收到好消息了。”她收起鱼食,看着四散游开的锦鲤,淡淡一笑,“皇帝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他推出怡嫔来顶罪,如今竟也是因此而丧命。”
“因果循环,都是报应。”甄嬛眸光流转,定定地看着远处虚空的一点,似感叹又似呢喃,“皇帝龙体不安,皇嗣日渐凋零,是该提前考虑一下国本之事了。”
养心殿里,皇上咳得面色青紫、血丝暴起,他趴在床头,手指蜷曲着攀在床沿,呼吸粗重地撑起上半身,声音沙哑地嘶吼:“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庆嫔端着热腾腾的药缓步走进来,她巧笑嫣然地看着皇上:“皇上,该喝药了。”
皇上咳得心肺撕裂一般地痛,接过药碗,眼睛眨也不眨地喝完,全然没有注意到庆嫔隐匿在阴影里的得逞笑容,他只觉得今天的汤药苦得厉害,没来得及咽进嘴里的褐色药汁顺着明黄的衣襟流下,他被狠狠呛了一下:“扶朕起来,朕要批奏折。”
庆嫔慢悠悠地接过药碗放回到桌面上,含笑道:“皇上不必忧心朝政,还是养好身子要紧。”她拿起帕子给皇上擦了擦嘴角,声音轻柔婉转,“朝臣们都说,睿贝勒虽然年幼,但很有当年圣祖皇帝的风范呢,他指派了傅恒大人去讨伐大小金川,近来已陆陆续续有捷报传来,臣妾倒是觉得,睿贝勒比皇上更适合坐那个位置呢。”
皇上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庆嫔,似是不明白她是怎么用这般亲昵的语气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的,过了好久他才抖着手,指着她道:“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妾当然知道。”庆嫔笑盈盈靠近皇上,忽然伸手将他推倒在床上,看着他痛得几乎要忍不住翻滚的模样,仰头笑出了声,“臣妾还知道,皇上活不长久了呢,哈哈……”眨眼间,她又面目狰狞地揪起皇上的衣领,低声质问,“皇上,当年你冤死我姐姐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你姐姐是谁?”皇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剧痛让他分不清现在与过去,密密麻麻的冷汗从他的额头冒出。
“怡嫔,皇上可还记得?”庆嫔的声音如同地狱来索魂的鬼魅,阴森又寒冷。
怡嫔……
皇上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人来,她跪在自己身前,不住地哭泣求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她哭花了脸,胭脂水粉在脸上糊成一团,皇上实在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了,只是如今庆嫔提起来,他才忽然觉得,这两人的眉眼很是相像。
“原来如此……”皇上的胸口已经被鲜血侵湿,最初的尖锐疼痛褪去后,他有些脱力地倒在了床上。
庆嫔慢悠悠地起身,拿着帕子给自己擦手,一边踱步一边说道:“从宁太嫔的那场刺杀开始,你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这半年来,我和愉嫔姐姐侍奉皇上跟前,却从未用过太医给的药,外敷的、内服的,用的都是另外配置的药,所以啊,皇上你的伤才会反反复复地结不了疤,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地虚弱下去,直到如今,药石无用。”她掩唇笑起来,笑着笑着却落了泪,“你是大清的皇上,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你的手里,你要谁死,谁就得死,哪怕那个人毫无罪过皇上,如今你的命也被别人握在手里,感觉如何啊?”
皇上惊恐地看着面容扭曲的庆嫔,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滔天的痛意夺走了声音,他捂着胸口,无声地嘶吼着倒下,冷汗顿时浸透了全身,过了好久,他才吃力地挤出几个字:“来、人……给朕、杀了这、个……毒妇!”
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一声闷响,似一个垂暮的老人发出的一声叹息,烛光摇曳中,一道倩影缓步走了进来。
皇上努力睁大眼睛,汗水泪水交织的视线里,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海沅……”
“臣妾参见皇上。”愉嫔看着狼狈的皇上,视线从他蜡黄的脸上移到他鲜红的胸口,轻轻眨了下眼睛,“皇上的伤口又崩开了,臣妾替皇上处理一下吧。”
“不、不用。”皇上紧紧握住愉嫔的手,视线越过她看向庆嫔,“给朕杀了她,快……”
“皇上病糊涂了。”愉嫔用力地把手抽回来,退后两步,站到了庆嫔的身边,“臣妾是来请旨的。”她缓缓俯身一礼,“请皇上下旨,传位于睿贝勒。”
第229章 。悲剧
皇上呆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愉嫔,看着这个第一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子,他不敢相信,愉嫔居然也会背叛他,过了好半晌,他才似疯魔似癫狂地笑出来:“好好好,你们都是一伙的……前朝、后宫,都被你们握在了手里,很好……”他眼中迸射出狠毒的光,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是太后,还是皇太后?”
愉嫔太了解皇上,自然知道他此刻问的是什么:“没有人指使臣妾,是臣妾自己。”她眼底似是凝了冷冽的寒冰,逼得皇上无路可退,“你不该辜负书瑶。”
皇上扯住黄带子的手狠狠一顿,无数话语在他喉咙里翻滚着,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这一瞬间,皇上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皇后时的场景。她站在桃花树下,踮着脚,伸手想去摘一朵桃花,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便上前替她折了一支,回眸四目相对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也曾真心喜欢过书瑶,只是,男女情爱终究抵不过巍巍皇权,他被困在冷冰冰的金疙瘩上,渐渐忘记了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窗外寒风冷冽,如泣如诉,空阔的寝殿只剩下皇上虚弱的喘气声,他挣扎着、挣扎着,最后还是放弃了一切,只剩下无尽的不甘与愤懑:“朕……朕是千古一帝……”他脱力瘫倒在床上,看着愉嫔一笔一划地在圣旨上写着传位诏书。
幼年的皇上并不受重视,所以一直没有师父教导他功课,愉嫔算得上是他的第一任老师,就连习字都是她教的,所以,由她模仿皇上字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她落笔流畅地写完诏书后,拿着朱印走到皇上面前,强硬地将朱印塞进他手里,在传位诏书上按下一抹鲜红。
“皇上还记得哲妃说的那本册子吗?”愉嫔直直地盯着皇上的眼睛,“那本册子已经被臣妾烧成灰烬了。”
皇上睁着眼,不知看向何处,绵长的呼吸缓缓归于虚无。
至死,他都没有闭上眼。
乾隆四年七月十七日,弘历驾崩,享年二十八岁,谥号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钦明孝慈神圣纯皇帝,庙号高宗。
同年七月二十七日,张廷玉于养心殿宣读传位诏书,八月初一,皇太弟弘昊登基,时年十一岁。
登基大典那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百官们山呼万岁,期盼着能迎来一个明君,百姓们普天同庆,期盼着能迎来一个盛世,繁花盛景里,安陵容与甄嬛一左一右坐在龙椅后上方,透过垂帘,看着弘昊一步步走上太极殿,看着朝臣们三跪九拜,看着轻薄如雾的阳光将紫禁城笼罩进一片金色的光辉之中……
至此,尘埃落定。
后宫乱纷纷地闹了数月,先帝的嫔妃们终究还是遵照圣旨尽数搬去了宁安宫,那是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宫殿,年久失修,此次也仅仅只是稍稍修缮了一番而已,看着仍是破败,可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后半生的明艳断送在这一方残垣里。
而安陵容的慈宁宫却大肆翻新,她从宁寿宫接回了柔嘉和柔仪,拒绝了张廷玉让她垂帘听政的建议,甄嬛也以多病相辞,只安心照顾灵犀,而胧月,也在中秋那天终与她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