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沉默着没有说话。
“张大人,你该知道,如今哀家与皇太后在宫里的处境是何等的艰难,今日若真按大人所言下了这道懿旨,只怕明日大人就会听到哀家与皇太后骤然病逝的消息了。”甄嬛凄凄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先帝留下的这一道遗诏,是权力,更是烫手的山芋。胧月的事情,可以说是前朝之事,也可以说是后宫之事,皇太后插手无可厚非,但即便是如此……”她颇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张廷玉也意识到了什么,抬着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安陵容却在此时开了口:“莳萝,去看看睿贝勒醒了没有,若是醒了,让他过来拜见一下张大人。”
“微臣惶恐。”张廷玉急忙跪下。
“张大人不必如此。”安陵容浅浅笑着说道,“哀家听闻张大人一向忠心耿耿、爱国爱民,今日之事若非到了绝路,张大人也不会想之哀家于两难之地。”说话间,弘昊打着哈欠走了进来,她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低声说道,“弘昊,张大人有件事情很为难,你给出出主意可好?”
张廷玉微微一愣:“皇太后,睿贝勒不是……”他对上弘昊明亮的双眸,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忙将方才的事情又重新说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睿贝勒,你觉得此事,何解?”
“这仗该打。莎罗奔野心勃勃,若一味地权衡制约,放纵他们内部相争,等到莎罗奔吞并掉周遭的小部落,到时候大清要打的就不是区区大小金川了。”弘昊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话锋陡然一转,“但眼下,打仗只能排第二。”
张廷玉被弘昊说得心惊不已,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睿贝勒,那第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钱。”弘昊面色沉静地看着张廷玉,忽而眨眨眼,有些俏皮地打趣道,“没钱怎么打仗呢?”
“贝勒说得极是。”张廷玉忍不住会心一笑,猛然间有些感慨。若是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早些放下偏见,扶立七阿哥为太子,或许就不会有今时今日这般糟心的事情了,“那依贝勒之见,这钱该从何而来呢?”
“张大人不妨去查一查户部外借的账目单子。”弘昊说道,“按大清律例,官员若有俸禄不够开销的,可在户部借银,择日归还即可,但实际上,借银的大多都有些家底,只是户部借银一不要利息、二无人追讨,久而久之的,这银子就有借无还了。若是能把这笔钱收回来,国库说不定就能满了。”说完,他又捂着嘴笑,“至于要怎么讨回这笔钱,就是大人的事情了。”
张廷玉听弘昊这么一说才想起这回事来,先帝登基初期,他曾担任户部尚书一职,当时他就在内部的账簿上看到过很多借条式的库银细目,而借款的大头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人,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哪怕只要回其中的一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银钱粮草到位,若真要打仗,也有底气了呀!
张廷玉想通这一点后,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彩,他郑重其事地对着弘昊深深作揖:“微臣拜谢睿贝勒。”
“张大人客气了。”弘昊彬彬有礼地送走张廷玉,转头趴进安陵容怀里撒娇,“额娘,刚才我说的好不好?”
安陵容看着他这幅乖巧又可爱的模样,对比梦里那副年少老成的样子,落差实在太大,不由地有些别扭,伸手对着弘昊的脸又揉又捏,直到他眼泪汪汪地求饶,这才心里舒坦些:“嗯,弘昊说得极好。”
“如此一来,倒省去我们不少心力。”甄嬛神色淡淡地说道,“看张廷玉刚才的样子,怕是对弘昊已经有些意动了。”
安陵容只是牵了牵嘴角,无声轻笑。
这天,乌云如铅石般沉沉压下来,蜻蜓打着旋儿贴着湖面飞去,闷热的夏季迎来尾声,灰暗的天幕似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前朝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追讨债银的行动,而后宫,却在秋夏交接的时候,再度迎来噩耗。
第226章 。孝贤
时间缓缓流逝,长春宫弥漫着浓浓的死气,皇后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看着虚空的一点,声音沙哑如老妪:“皇上……皇上还没来吗?”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海底濒死的珊瑚最后透出来的一点红,视线不由自主地朝着远处的屏风看去,期盼着她的夫君能出现在那里。
可是没有,素白的屏风上只摇曳晃出几道虚虚的烛影,烛光盈然,却照不散满室的阴霾,也照不亮皇后心底的灰暗,她听见岁兰抖着声音回道:“李公公说,皇上政务繁忙,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皇后的气息陡然萎靡了下去,她惶然落泪,声音带着颤抖:“是了,前朝事多,皇上不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眼底的软弱之色暴露了她,此时此刻,她不再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而是瑟缩在角落、卑怯乞求夫君垂爱的可怜女子,眼泪一滴滴顺着眼角滑落,她伸出手,拉住沉默坐在床尾的愉贵人,“阿沅,别恨他。”
愉贵人的脸隐匿在昏暗的阴影里,皇后却清晰地看见了她脸上晶亮的泪痕。
“阿沅,是我自己不中用,一天天拖垮了身子,不是皇上的错,你别怪他。”皇后的声音依然如往常那般温柔,她轻轻叹着,“自小,我便被教养着要如何做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后。这个位置给我的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但我知道,这个位置并不好坐,我站在六宫的最高处,行差踏错半步就会粉身碎骨,跌入万丈深渊,阿沅,我真的很怕。”眼泪汹涌而出,皇后的哭声低哀婉转,便是到了此刻,她依旧是那般温婉柔美。
“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为他!”愉贵人哽咽着咬牙开口道,“书瑶,他满心都是皇权,为达目的,他以情爱为饵,诱你入局,立你为后,却又流连万花从中而冷落你,如今你病重如斯,他连看都不来看你一眼弘历他不配你这般真心相待!”
“阿沅,别这样说他。”皇后微微睁大了含泪的双眼,“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和皇上没有关系。他是天下之主,不能拘泥于小情小爱,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永琏才出生,皇上就秘密立他为太子,哪怕永璜早早出生,他也没让庶子占了嫡子的尊位,阿沅,他心里是有我的,怪我……都怪我,没能照顾好永琏……”
愉贵人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我不会原谅他的。”
皇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一股冷冽的寒意却从身体里急急地冲上来,她猛地咳嗽起来,一团又一团的猩红在她唇边炸开,染红了她如玉的脸,也染红了愉贵人朦胧的眼。
“书瑶”
夜来风寒,呼地吹灭了灯笼,惊动了正伏案分析前朝局势的安陵容与甄嬛,紧接着,小印子就急匆匆地跑进来:“启禀皇太后、太后,长春宫来传,皇后薨逝。”
皇后薨逝,这四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在安陵容与甄嬛的心头滚过,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惊诧,还是甄嬛先开口发问:“怎么回事?前阵子齐太医来回禀的时候不是说,皇后身子已经好多了吗?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奴才也不清楚,只听长春宫的宫人们说,皇后娘娘先起本不是什么大病,是因为端慧太子薨逝而伤心过度所致,只是后来病势缠绵,越发连起身都不能够了,前阵子齐太医换了一张新的药方后才好些,可过后又不知怎的,身体每况愈下,直至这两日……”小印子一一道来,说到后面也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太后娘娘,需要奴才去查一查吗?”
安陵容紧紧皱起眉头:“去查,不要错漏一丝一毫的细节。”她转眸看向豆蔻,低声道,“你和小印子一道去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豆蔻和小印子齐声应下。
安陵容垂眸沉思,而后又抬头吩咐莳萝:“明天请愉贵人过来一趟。”
“是。”莳萝俯身领命。
崔槿汐再次点燃蜡烛,寝殿里又盈盈亮起,甄嬛眼神却冷冽如寒冰:“但愿不是我们所想的那般。”
然而,真相永远都是残酷的。
“奴才去调查了太医院的药方,齐太医留档的方子已经给周太医看过了,说是方子没什么问题,但其中有两味药的用量要注意把握,煎药的时候多了或少了都不行,奴才留了个心眼,又去查了皇后娘娘前两日喝过的药渣,”小印子声音有些紧促地停顿了一下,“那两味药足足多了一倍的量。”
“煎药的人是谁?”安陵容看了眼坐在榻下的愉贵人,对着小印子问道。
还没等小印子回话,愉贵人就脸色惨白地低声开口道:“是竹枝。”
小印子点点头,而后默不作声地退下。
“竹枝是皇上的人,你该知道的吧?”安陵容幽幽地看向愉贵人,“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愉贵人眼神空洞地抬起头看向安陵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皇太后想知道什么呢?”她看着安陵容幽深的眼,低低地痴笑了两声,“臣妾知道的不过是些荒诞之事,皇太后若是愿意听,臣妾多说些也无妨。”她便将哲妃所留册子上写的东西尽数说给了安陵容听,直说到口干舌燥。
末了,愉贵人慢慢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臣妾说完了,皇太后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安陵容看着她,缓而慢地摇了摇头:“没有了,你跪安吧。”
愉贵人起身行礼,临走前,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那册子上说,皇上能活到八十八岁,皇太后信吗?”也不等安陵容回答,她又冷笑了一声,又自顾自说道,“臣妾不信。”
看着愉贵人离开的背影,安陵容恍惚想起盛夏那天,她坐在廊下睡着时做的那个梦,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我就知道,皇帝是被哲妃给蛊惑了。”甄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墨来,“难怪皇帝现在做事一点章法都没有了,合着他以为自己是先知,不仅要做出一番成绩,还要做得比册子上写得还要好这不是胡扯吗?虽然不知道哲妃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本册子,但明眼人一眼就该知道其言不实,皇帝真是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