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当然是人力铸造的,燃烧剂也当然是人力配置的;臣不过是各方搜罗,设法将这些物资笼络来了而已。”

中常侍愣了一愣,仿佛完全料想不到会有这样不识抬举的回答。他茫然回头张望,直到瞥见皇帝的表情:

“人力人力能有这个效用?”

从方士答允筹备物资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预备出这样的规模吗?

“当然是使用了新技术、新思路的效果。”穆祺立刻答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人类的力量可以借助机械等外物成百倍的扩张,并不需要什么神仙方术。”

他停了一停,又道:

“关于这一点,霍侍中可以做完全的证明;实际上,这一回预备的燃烧剂,就是由霍侍中全程主持配置,过程中的走展曲折,霍侍中都曾一一亲历,足可证明。”

此言一出,宫殿内侍立的群臣都静了一静。当然,大臣们并不在乎什么“新技术”(实际上他们也听不懂),他们念兹在兹,迅速把握到的只有一个关键词:

【霍侍中】!

前面中常侍口口声声,非要在方士的话题中提一嘴卫大将军;如今方士长篇大论,又非要在回禀的报告中拉上霍侍中去病充数;这样的彼此瓜葛、彼此牵连,这样的拉拉扯扯,暧昧不清,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天大的事情:

这群方士和卫青一伙勾搭上了!

这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消息。元光元年以来,卫氏贵震天下,荣宠莫可比拟,姊妹兄弟皆列土,冉冉光彩生门户;新人窜升,旧人便随之落寞,随着卫大将军以汉兴七十年来前所未见的速度快速飞升至权力顶端,整个军界乃至政界的权力格局亦急剧震荡,同样在经受七十余年前所未有之冲击三年拜将,五年封侯,七年而执天下军政之牛耳;姊为皇后,弟为军侯;纵览史册,这样祖坟着火式的狂野升迁,全家得道式的拔宅飞升,大概也只有开国时吕氏秉政,可以稍稍比拟。

当然,迄今为止,极速窜升的卫氏并没有显现出当年吕后娘家的咄咄逼人、擅权自恣;这一面是因为时过境迁,外戚的地位不复往昔;另一面也是因为大将军足够谦退、足够自抑、亦足够温和。他常年巡视陇西,避居边境,正是要最大限度避免自己非分的地位对朝政的干扰;同样,即使偶尔被皇帝召入京中,大将军多半也是杜门自守,很少搅合进朝廷政争的纷扰卫氏贵幸之后,企图攀缘显耀而谋求富贵者不知凡几;但大将军能守到现在,从来也没有整出一个“卫党”,那种逾越常理的谨慎小心,由此便可见一斑。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从不结党的卫大将军似乎和方士有了那么一点勾搭这又说明什么?

大概是事情完全超出了想象,丞相御史大夫乃至大九卿们站在前排,居然不自觉的移转目光,偷偷去瞥前面木立不动的长平侯卫氏拜将后声震上下,权力中枢的高官或多或少都表示过善意,有的是出于政治结盟的需要,有的则是纯粹向新贵示好;但长平侯数年来严守法度,是真的秉持臣节、一丝不苟,从来没有半点逾越规矩的地方行吧,君子不朋,君子不党,大将军要谨慎守己,持此古君子之风,大家也不敢妄议什么。但现在长平侯别的不勾搭不拉拢,偏偏跑去勾搭拉拢几个幸进方士,这脑子又是怎么长的?

我们三公九卿送上门来舔你你都不稀罕,反过来居然逢迎这种骨头没有二两重的佞幸货色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基本的尊卑贵贱吗?

什么破审美呀这是!你吃点好的罢!

仅仅被长平侯拒绝,或许还可以忍受(反正他们也被拒绝惯了);但眼看长平侯投入方士的怀抱,却委实万分让人破防,简直有种被生生羞辱的痛苦耻感喔,不必以什么“巧合”来搪塞了;霍去病拜师方士或许是巧合;大将军拜访方士或许也是巧合;但皇帝非要在口谕中加一句“在大将军面前允诺”,那就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

“允诺”?当朝诸位也很想在大将军面前允诺允诺呢,请问手持千金万金,能摇到长平侯府的号吗?

真正的心寒总是无声无息,三公和大九卿们往大将军身边瞥了一眼,又无声无息垂下了目光;宫殿中略无声响,但气氛明显低沉了一个八度;这样的气氛奇特而诡异,大抵只有高踞上首、一览无余的皇帝陛下可以查知微妙的不对。不过,纵使陛下查知了不对,此时亦绝没有料理的心情他也正不高兴呢。

这样的不高兴当然是很细微、很隐秘的的,它一面是因为方士丝毫不懂事,居然公开呛声,打脸了陛下玩弄鬼神以挽回尊严的计划;另一面则是因为方士言谈中提及的小霍侍中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霍去病?特别提到霍去病是想表示什么?什么叫“过程中的走展曲折,霍侍中都曾一一亲历”?

皇帝不是什么小里小气的人,但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另一个自己而不幸的是,这种揣摩往往还与现实高度吻合、毫无差错;譬如现在,皇帝就高度怀疑不,他基本确定,穆姓方士的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特意加入什么“霍侍中”),背后多半就有另一个死鬼的教唆,而且绝对是有的放矢、居心叵测!

你要暗示什么?你要表达什么?你是想引动什么?

欺天了!!

无论另一个“死鬼”想要表达什么,“他”居然敢随意使唤皇帝精心培育的人做事,无疑已经让君主品味出了耻辱的不快。陛下的声音淡了下去:

“你要让霍去病来作证?去病呢?”

第44章 展示

这次开会严格限定品级, 还在侍中位置上沉淀的体育生霍去病根本没资格开这个会,只能呆在家里等结果。如果要现场传唤霍侍中来此作证,那从行宫到上林苑一来一往, 起码都要大半个时辰,难道大半个时辰就让公卿们干等?

这样的事情, 往小了说是疏忽, 往大了说就是不敬;恰好足以让心情不快的陛下抓住小辫子, 将这讨人嫌的穆姓方士从头到脚狠狠收拾一顿, 姑且发泄被死鬼隐形ntr的痛苦(谁叫这姓穆的非要和死鬼混在一起?)。因此, 盘坐御榻上的君主微微挺身,已经稍稍抬起了右手,准备等穆大夫一言不合就立刻立刻发怒, 让他品尝品尝封建老登的骄恣傲慢。

可惜,皇帝实在太低估了穆某人对封建老登的应对经验了。他略无犹豫, 即刻作答:

“回陛下的话, 霍侍中先前已经等在了殿外,随时可以觐见;不过, 霍侍中所知所学, 原也不必近在咫尺, 才能展示。即使相隔数百尺之远,也绝不妨碍霍侍中演示新技术威力的百分之一。”

“什么?”

皇帝在帷幔后左右看了一看, 略微有些茫然。这处行宫是皇室郊游打猎时歇脚的住处, 所以四面开阔平坦, 可以从宫门内一眼眺望到远处茂密丛林。而陛下四处眺望,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演示的影子没有乘放燃烧剂的车辆、没有挖掘防火的沟壑, 甚至没有一句该有的通报如果要在皇帝下榻的行宫“演示”技术,起码也得提前报告一声吧?

还是身边的中常侍聪明, 转一转后迅速反应过来,赶紧俯下身来,小声提醒了一句:今天早上行宫的宫人布置陈设时,确实曾看见霍侍中赶着马匹从附近走过,还在宫外驻足观望了片刻,才又赶着马悄自离开,消失在丛林一种;而看守的宦官不以为意,只是顺口提了一准,根本没有上报至于为什么没有报告嘛嗨,霍侍中骑马在禁中随便闲逛,难道是什么很罕见、很不寻常的事情吗?宦官们多半还以为是皇帝心血来潮,又给自己的外甥整了匹骏马玩呢。

当然,现在看来,霍去病多半是听了穆姓方士的吩咐(或者说挑唆),在预先踩点,为后续的演示在做准备。一旦想通这一点,皇帝的脸色转了一圈,渐渐有了些阴晴不定的意思不事先打好招呼就敢在御前安排实验,显然也是踩上了大不敬的红线;但现在霍去病人都已经来了,各项准备多半也做了,要是骤然发火怒斥方士,难免是打老鼠伤了玉瓶,会有波及到自己亲外甥的风险;于是想了一回,还是只能阴阳怪气:

“既然已经预备好了,你演示就是了!”

反正只有霍去病一人一马,又能“演示”出个什么了不得的?如若演示出了岔子,他当场就可以给方士一通排头,发泄发泄积蓄已久的不快!

叫你砍开支!叫你挖墙脚!叫你动老子亲自培养的人!

茫然无知的穆某人俯首称是,招呼来了侍奉在侧的黄门。他并未指示霍侍中具体的方位,只是递给了黄门一根小小的铁管,让他走到外面空旷无人处,对着天空拉开铁管下的麻绳。

黄门宦官有些不知所措,但顶着无数好奇诧异的窥探,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殿外,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铁管,拉下了麻绳。

“砰”!

一大团红色的火焰从铁管的顶端炸开了;绚丽明亮的光辉喷薄而上,在百余米米的高空盘旋飞舞,分孽为耀眼夺目的焰火之花,于阴沉暗淡的云层下闪闪发亮,醒目招展之至。

天公作美,方士们选来做“演示”的日子恰恰是一个昏暗冷淡的阴天,在这种光线熹微的天色里,人造强光的效力才能发挥得最好、最为出色。

当然,仅仅是用作信号的一枚小小烟花,还对不起这样大的阵仗;当殿中众人被烟火的光辉吸引,纷纷抬头观望之时,远处阴黑的云层中同样闪过了光芒;一开始那只是团白色的光球,但光球很快膨胀开来,向四面扫射出无数的光辉

“啊!”

黄门大声惨叫,紧紧捂住了眼睛并非是他胆大包天,居然敢在御前放肆无礼;而是骤然迸射的强光狂猛到不可思议,在脆弱的角膜上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刺激;直视烟花的瞳孔由昏暗迅即转为高亮,剧烈反差中肌肉筋挛神经抽搐,真是眼泪滚滚而下,几乎连睁也睁不开了。

所幸,在猝不及防的变故下,因为强刺激而失态的臣子并不在少数。十几个抬头细看的大臣同样被刺得眼泪直流,只能以袖遮面连连擦拭;站在后面的众人有前头的倒霉蛋做遮挡,倒没有没有丢脸到当场痛哭的地步,但也本能的扭过头去,躲避这耀眼夺目、绝对不可直视的光辉。这一发光团的效果,简直像是空中升起了第二个太阳,将原本暗淡、冰冷的大殿,照得比夏至午后还要明亮;就连御榻上有帷幔遮挡的皇帝陛下,都不能不用衣袖挡脸天无二日,天无二日,原来天上有了两个太阳,居然会有如此厉害的效果!

这样灼灼的亮光持续了足足小半刻钟的功夫,才终于缓缓暗淡下来。不过,炫白的亮光消失之后,另一层闪动的光辉就逐渐浮了上来,那是

“陛陛下!”

不错,那是一张由闪闪星光组成的、皇帝陛下的脸,居高临下、硕大无朋,静静地悬浮在数百米高空之上,漠然的俯视着他的大臣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