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的道歉却似乎略有不同。在反复表达歉意之后,这位长史却又莫名多问了一句:

“敢问,尊驾心里还有什么芥蒂么?”

“当然没有了。”穆祺道:“本来就是小事而已,这又何足道哉?”

本来就不是他吃的闷亏,这又何足道哉?

“是么?”长史不动声色:“那恕下官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昨夜是哪位贵人,三更时跑到丞相府墙外泼了一整桶的大粪呢?”

“啊?!”

第43章 君臣

显然, 皇帝陛下绝不是什么忍气吞声、善于想开的人物,即使受限于现实,没有办法舒舒服服的发泄自己的怨气愤恨, 他亦绝不会再惨淡的现实面前耻辱退缩。总的来说,在辛苦的治本和漫长的治标之中, 陛下选择了最直接也有效果的打法派人到公孙弘门外泼大粪。

至于是派谁泼的大粪嘛穆祺在原地呆愣了片刻, 情不自禁地对两位将军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

不过, 这种怜悯之情盘旋未久, 穆祺就注意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实在通报完丞相府被人泼了大粪的离谱事件之后, 那位文质彬彬的长史并未立刻离开;相反,他只静静站在原地,以一种古怪的、离奇的、甚至隐约带着谴责的眼神, 直勾勾打量着穆祺。

穆祺:

穆祺忽然反应了过来,意识到了一点不对作为同样被皇帝一朝擢升的宠臣方士, 他与另外那几位大宝贝在政治上完全是一体的;换言之, 在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看来,半夜往丞相府泼大粪这种污糟事情, 都绝不可能是私下的自作主张, 而多半是方士集团进退一致的报复, 是由宠臣集团的首领从中指挥,底下人严密遵从的政治活动。

简而言之, 从政治逻辑上讲, 这桶大粪应该是他穆祺指使的。

所以, 长史脸上那种鄙夷、轻视、乃至略微带着恶心的表情,就实在不难解释了。政治斗争的确是你死我活, 利益撕扯也的确是不择手段;但往日里公卿显贵们或栽赃或陷害,凶狠凌厉者有之, 阴损毒辣者有之,但还从来没听说有人的斗争手腕是半夜跑去泼大粪且不说一桶大粪屁用不顶,你自己就不嫌恶心吗?

搞斗争也是要讲体面的,不讲体面的乡下野人大家都烦。要不是墙外那桶大粪刚好浇到了丞相府属吏办公场地的门外,长史根本不愿搭理这种疯批。就算现在迫不得已要提出警告,长史也特意保持了距离,他依旧彬彬有礼、语气亲和,但双脚毫无疑义的在向后移动,再明白不过的表达出了“莫挨老子”的抗拒。

穆祺穆祺木在了原地。

显然,哪怕为了捍卫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名声,穆祺也有必要强力辩驳,不能让王某人把屎盆子(真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但这种辩解也很难措辞,因为到现在受害者也没有指名道姓,而只是继续在用那种看大粪的眼神在看着自己,这个时候贸然开口解释,似乎只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而如果要委婉、含蓄,不动声色地洗刷冤屈,那似乎又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斟酌出用词的

在穆祺绞尽脑汁的思考措辞时,长史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不动声色地给出了最后的提醒:

“奉劝贵人一句,以后还是要好自为之的好。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有些非常招数,恐怕还是长久不得的。”

说完这句半是警告、半是泄愤的话,长史朝穆姓方士行了一礼,飘飘然拂袖而去了。只留穆某人愣在原地,居然到最后也没憋出一句解释的话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或者说,人的心境总是会随着处境而变更。在听到受害者那一番包含怨愤不满的发泄以前,穆祺大摇大摆地随着朝臣等候在行宫之外,已经察觉到了不少官吏都在或有意、或无意的窥视自己;但当时他浑不介意,只以为是一个新晋宠臣常常遇见的羡慕嫉妒恨;但现在现在,被长史一通阴阳之后,穆某人才恍然大悟,猛地意识过来: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小心偷窥,不一定是在羡慕嫉妒新晋宠臣,更可能是在看半夜泼粪案的变态主谋!

天杀的!1

一旦意识到这可怕的事实,那整个人的感受完全就变了。穆祺僵立原地,只觉得如芒在背、刺疼难忍;宫门外群臣侍立,彼此群聚,时而有意无意投来目光,便真让他有荆棘环绕、手足无措之感。

而在此种手足无措的茫然中,最令穆祺深为痛恨的,却是现在这万分尴尬的境地因为行宫地势狭小,只有位分尊隆的大臣才有资格面圣;方士三人团之中,也唯有一千石以上穆大夫能躬逢其盛,亲身体会,其他人都还只能在外面听信;所以现在千夫所指、万人侧目,各种议论汹汹而来,居然只有他这唯一无辜的局外人顶上!

当看到守门小宦官那同样古怪的眼神时,穆祺终于水灵灵的破碎了。

破碎半晌后,传令的中常侍终于推门而出,招呼群臣入内。众人屏息凝神,快步趋入,在帘幔围绕的御座前分班站定,恭敬行礼,随后肃然直立,再无动作。

自当今皇帝以内朝架空丞相之后,千石以上的大朝会基本沦为了形势。国家大事多半是在御前的小会上完成决策,盛大的朝会不过是例行通知、分派任务的仪式,重要的权力早被剥夺殆尽;许多九卿以上的官员待位已久,到而今也没有品尝过什么左右机要的中枢权位;朝廷上名为议事,实际只是束手无言,全听大将军、丞相、御史大夫等的调遣而已。

可是今时今日,手握大权的顶级高官们也有些哑火了。按照往常的规矩,皇帝将国家大事分配给中枢权臣,权臣们议论已定后拿出方略,大家再开会具体传达。但今天如果以前几次议事定下的计划,今天本该是分配对匈作战的诸多细务;可问题在于,高官们下去后再三盘算,是真安排不出什么妥当的方略来呀!

先前重臣们在御前会议上软磨硬泡,百般推拒,不仅仅是因为对外战争触动了他们的重大利益,更因为这场战事的的确确有不可逾越的窒碍;国库没钱就是没钱,民力匮乏就是匮乏,不是在皇帝面前打两个嘴炮就能自动解决的小bug。更不用说,陛下先前调整税赋,居然还有罢黜“算舟车”、减轻关中负担的旨意关中负担减轻了,朝廷收入就减少了;朝廷收入砍掉大半,重臣们又如何为此无米之炊?

所以,在众人恭敬行礼之后,站在前排的几位显要却并无动作他们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因为现在开口说实话,那无非就是哭穷卖惨陈述事实,间接描绘仓库空空如也绝不能发动战争的一千种理由而考虑到先前狄山狄博士的神奇下场,这种难听的大实话可绝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不过还好,今天陛下亦打破常例,并没有出声询问重臣。他在御座上默然片刻,还是让中常侍出声呼唤:

“太中大夫穆氏上前!”

太中大夫穆氏板着脸上前,抖一抖衣袖,行了一个礼。

御座上响动了一生,中常侍代皇帝问话:

“先前你在大将军长平侯之前允诺,说要及时筹备各项物资,筹备好了没有?”

一言既出,站在最前方的卫大将军不由动了一动,神色中微有诧异。没错,他的确向皇帝汇报过与方士对谈的内容,但汇报中原原本本,一字不差,说的都是“两千车燃烧剂”,怎么陛下金口玉言,随意拨弄,就莫名成了“各项物资”了呢?

这,这不是坑人么?“各项物资”被一句话压到一个外来方士头上,使唤牲口也没这么使唤的呀!

当然,作为被皇帝金口玉言、当头被扣上大锅的牲口,太中大夫穆氏的心中却并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无论彼此间再相见生厌,登与登的思维总是那么高度类似;作为与地府版老登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大冤种,穆祺也很熟悉鲜活版老登的思维模式了。他非常清楚,皇帝陛下之所以突然扣来这口大锅,也未必就是居心叵测、蓄意坑人(或者说,陛下这一辈子坑的大臣已经太多,多到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坑人了);多半只是顺手为之,要为现代世界流入的“各项物资”找个差不多的由头,搪塞朝堂的注意力而已。

还是那句话,朝臣们也不是一动不动的NPC,必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们几个依靠两个时空的生产力差距疯狂套利,平白套出来的巨额物资总要找个理由来解释;而且这个解释还要尽量可靠、尽量稳妥、尽量不引起多余的猜忌;而考虑到对稳妥、可靠的极大需求,那当然得拉一个非常稳妥、非常可靠的人来背书比如卫大将军。

神神叨叨的方士是不可信的;涉及到玄妙方术的皇帝也是不可信的(想想李少君吧!)。但大将军不一样,无论如何荒谬、悖乱、匪夷所思的事情,只要有大将军的名声在里面撑住,那莫名总会多上几分可信度。而且,长平侯又是那么老实、那么敦厚、那么善解人意,即使真听出了皇帝话语中的差池,一定也是沉默不语,默然承受的多么体贴的工具人啊!

一念及此,穆大夫的铁石心肠里甚至都多了微澜,他抬头看了看茫然无措的大将军,神色中有了一丝怜悯。

长平侯:???!

诶不是,被硬扣上帽子的是你,你对着我怜悯什么?

穆大夫抖一抖衣袖,不动声色地说出打好腹稿的话:

“铁铸的箭矢和两千车燃烧剂都已经预备好了;新式的干粮还需要等候数日,但一定不会耽搁进度。陛下可以随时查点。”

中常侍道:“这么多的辎重,尔从何处得来?”

穆祺抬头一望,只看到帷幔摇晃,将陛下的脸遮挡得朦胧不清,难以分辨。中常侍似乎只是寻常的一问,但以他与老登相处多日的经验,却立刻分辨出了这句问话下的隐晦暗示由方士献上来的巨量辎重,最好最方便的解释当然是托之于鬼神;而只要将物资的来历往鬼神处靠一靠,那无疑就大大的有利于皇帝陛下圣上迷信方士迷信了几十年,如今终于是见着回头钱了!

你也别管信方士信到现在是赚还是赔,只要能见着回头钱,那就总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冤种;将来史书工笔,言之凿凿,皇帝陛下总也还有打滚狡辩的余地!

所以,如果能撤掉帷幔,直视御容,那穆祺应该能看到圣上殷切期许的表情不过,在此殷切期许之前,他却只是停了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