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何自山循声一抬头,只见阿喜站在上头,愁眉苦脸地看着他道,“我在上面蹲了好一会,只不敢站起来,觉得腿麻得很,怕是没法弄这差事了。”
何自山暗骂了一声没用,只能要阿喜下来,换自己站了上去,协助沈三贵把那粗麻绳闭眼胡乱一拧打了个结。
等三人收拾完毕,何夫人的尸首已被高高吊起,她紧闭双眼,双脚微悬,脸色泛青,额角那一块伤口血迹已被妥善处理好,被刻意拉出的半截舌头毫无血色。
像青面獠牙欲索命的恶鬼。
沈三贵望了一会,闪身上去踢掉了何夫人底下放着的凳子,自言自语道:“这下可以了。”
何自山不敢多看,只听了沈三贵的话呼出一口气,将恍恍愣怔的目光移向一直僵立不动的何崇。
他目光一凝,面上转为一副慈爱的神色,走过去捻了捻何崇的衣领,紧紧按住他的肩膀,何崇面上不见惊慌,唯有额角蓄出了一点汗,何父打量着他嘴角扯出一丝阴沉的僵笑,颤巍巍地倾下头,对着何崇快速地说了一句
“好孩子,你倒是个不怕的……不过以后千万要记得,低下头、做你的事,闭好你的嘴巴。”
何崇低头避了一步,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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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下了一周淅淅沥沥的雨。
何夫人丧葬进行得急,也不知何老爷为何这么急,有人猜是怕后头撞上寒食节不好,因而紧赶慢赶地要推流程,硬要紧着下雨天送殡。
只是前头摔丧驾灵的小少爷,头上系着白头巾、穿着素白孝服的,眼睛哭得红红的,看起来倒是殊为可怜,抽噎痛哭之状令人不胜怜悯。
何崇站在庵堂外头,静静陪着跪在菩萨跟前一动不动的少爷。
何景然已经是三天滴米未进,今天好不容易哄着他吃了一点,又闹着来庵堂。
他在庵堂也不做什么,就怔怔发着呆,偶尔摸一摸母亲抄写留下来的佛经。
看着看着,他就全是颤抖着恸哭不止起来,母亲从前对他再不好、再不耐烦,他也从未想过她会自缢,母亲一定是对他失望至极吧?无论是脾气、性子亦或是他的身体……他深怨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母亲脾气不好而远离她、不陪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身处这庵堂里,以至于走上绝路。
在朦胧痛哭之中,有人半搂住他轻轻地拍了拍,景然略挣了一挣,见挣不开,便任由自己冰凉绝望的眼泪沾染了抱他人的衣襟子,湿漉漉的泪沁潮了何崇的胸前衣裳。
待景然不那么情绪激动了,他抬手擦了擦景然通红的泪眼,结果眼睛越擦越红,像熟透的桃儿,擦得何崇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何夫人的印象不深,只知她出身高贵,但后来因着景然,他也曾细细观察过这位主母,然后他发现,这位又疯癫又冷淡的主母,和景然容貌有大半相似,可以说,景然继承了她绝大部分的美貌,甚至二人的性子也有几分相似,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刚烈主,也同样被养得不知世事。
这份相似的刚烈让何崇心微微一颤,他潜意识并不希望景然像何夫人的性子。
何崇想,也许他也是何夫人死去的帮凶,只不过他不是行凶者,而是旁观者,只惊惧又冷漠地旁观着自己名义上父亲的恶行。
甚至在目睹何夫人生死之后,他心里也涌出了一丝卑劣的庆幸:死人张不了口,何夫人已经无法再告诉景然,那一夜他和他的父亲是如何密谋夺取那本该属于景然的位置,他也依旧老实地、安然地做小少爷的奴仆,秘密被死人吞下肚里、溃烂在肚里,她张不开嘴,也无法张开嘴。
第133章 燃景17
这些天的景然伤心欲绝,阿重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何夫人的母家一早得了消息,便紧赶着派人前去青城,举家迁移以后的杨家距离青城路途遥远,得费不少脚程,便在电话里恳求何自山将女儿尸首留到三七“好歹让老太太见着一面”,何自山前脚满口答应,后脚过了头五就令人火葬,急得像是一刻等不停。
何景然自然是万分不能理解,他和父亲争执个没完没了,还挨了父亲一耳光。
何景然没能阻止得了父亲的决绝,这事让赶来的瘦猴和老三也纳罕,瘦猴自言自语为什么老爷一刻都等不得:“这要是亲家来了,可不得让人说嘴么。”
老三摇了一摇头,他现在已是结了婚的,一只手里抱着个孩子,嘴上猜测道:“许是老爷伤心过度,不想睹物思人。”
瘦猴闻言冷笑:“伤心过度……老三你可真是个会装糊涂的,从前少爷问咱们半夜有没有听见老爷和夫人吵架,我们总说没有,你是说着说着就真自己信了?以为真没有了?”
老三顿了顿,脸上露出个憨笑来,嘴里含糊道:“我跟着师傅管了这么些年铺子,从小和少爷一头睡的有些事,早忘了。”
瘦猴哼了一声,皱了皱眉,没再继续说什么,只在心里是记下了老爷的这件怪举动,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打听看看。
二人各怀心事地往前到棺椁处,对着那朱红木漆的空棺拜了一拜,随后簇着人群慢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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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杨家人一路赶回何宅,见到的就只有女儿的骨灰了。
老太太自然不肯应,在何家先厥过去一次,众人忙给她掐人中,何自山也衣不解带地照料着,等那老太太醒来,先召了景然到膝下,对着他搂抱叹哭了一会子,又将浑浊的老眼目光移向旁边的何自山,咬紧嘴里的假牙,从干瘪的唇皮里狠啐了一口:“瑞玉她是不会自杀的!她自小虽是个拗性子,却不会想不开,她不是被你折磨死的,就是被你害死的!”
何自山冷汗涔涔,面上陪着笑脸,又低头使眼色给垂首不语的儿子,见没奈何,只能憋着一口气,自我讨检了几句便甩袖出去了。
过了一会何景然也木木地出去了,杨老夫人没同他说什么,只抱着他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南下,何景然想不出好还是不好,便问南边是什么样子,杨老夫人搂着他细细描述了,说是很远的地方,何景然闻言低了头,轻声道:“孩儿不愿去很远的地方。”
那样的话,母亲便找不到他了。
杨老夫人闻言长叹了一口气,抹去眼角的眼泪,把手臂上的一环镯子褪给了他。
又隔了几日,杨家去报了警署来调查,声明说何夫人死得蹊跷,要看卷案。警署自给他们看了,这一看杨家人齐齐皱眉,问怎么尸检有些重要地方没有照片,对此警署只道,那何老爷不喜夫人的相片被放在上面,觉得没这样的道理,妇道人家的照片被这样公山 见 月之于众,因而没肯拍。
这杨家人顿觉更加蹊跷,便在何家住了下来,暗地里誓要找个说法。何自山自然言语举止丝毫不漏,尽心尽力地敷衍杨家人,就这样待了十几日,杨家人找不出纰漏,又不能一直拖着住何家,最后只能收拾行囊走人。
老太太临走前泪抹了又抹,拉着景然的手只问他和不和自己走,景然也淌了满脸的泪,噙着眼泪握了握祖母干瘦的手。
杨家人上了船,何景然站在码头上望了又望,直望到船消失成一个虚无的点,方转头对阿重轻声道:“走吧。”
第134章 燃景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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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走了不久,何自山以为哀悼亡妻之由举办了一场素斋宴,并在斋宴上忽然宣布了要将何崇认祖归宗的消息。
虽然他在定量之前亦考虑到不知是否会影响官声、或是引起才走不久的杨家人的怀疑,但最终还是匆匆敲定了,原因是何崇也已经年纪渐大了,再不宣布怕是得拖到弱冠,到时候难免夜长梦多、越拖越久。
何崇则是完全没曾想何自山会来这么一着,他从前对何自山的许诺只当是放屁,以为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
他下意识看向景然,景然也怔怔回看他,由着父亲推着他往前,说着甚么好好相处之类的言论,脸色一寸寸地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