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沈兰芝刚让丫鬟铺开新到的冬衣料子,玉芍的目光就带着火她心里还憋着气呢。

昨日父亲从衙门回来,只说“冬至宫宴,让玉苒跟着去见见世面”,半句没提她。明明父亲素日里最疼她,有新奇玩意儿总先给她,怎么到了宫宴这种露脸的事上,就只想着嫡出的玉苒?她越想越堵,指尖在各色料子上划过,眼神像淬了冰。

玉苒不知她的心思,只拣了匹湖蓝色的暗花缎,料子上织着细密的云纹,沉稳又不失雅致:“这颜色素净,宫宴上穿正好,不张扬。”

话音刚落,玉芍猛地伸手,攥住了那匹料子的另一端,力道大得指节发白。她抬眼看向玉苒,嘴角勾起一抹带刺的笑:“姐姐眼光是好,可我瞧着,这湖蓝色太闷,衬得人老气。”她故意把料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声音不大,却字字带挑衅,“父亲说让姐姐去宫宴长见识,想来姐姐也不在乎一匹料子。我是妹妹,姐姐总不会跟我计较吧?”

这话戳得又准又狠她就是要让玉苒知道,她不满的不是料子,是那场独独没她份的宫宴。

暖阁里瞬间静了。沈兰芝眉头微蹙,刚要开口,却被玉苒按住了手。玉苒松开捏着料子的手指,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了点笑意:“二妹妹既喜欢,便拿去。我再挑就是了。”她转身从旁边拿起一匹月白色的软缎,上面绣着浅淡的梅枝,“这个更合我心意,冬日里瞧着清爽。”

她越是平静,玉芍心里越窝火,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抢过湖蓝缎子,却没了半分得意,反而觉得手里的料子沉得很玉苒这副“嫡长女”的大度模样,倒显得她像个斤斤计较的泼妇。

角落里的玉荣把前因后果看明白了,小眉头一皱,忽然踮脚从最上面翻出一匹正红的织金缎。那是前几日白姨娘特意跟绣娘打听的,说“正红色最抬气色,宫宴上穿定能压过旁人”,玉芍当时听得眼睛都亮了。

“我要这个!”玉荣抱着红缎子,像只偷到糖的小狐狸,跑到沈兰芝面前晃了晃,“娘你看,这个红多好看!我要做件带金线的袄子,比二姐的湖蓝色还亮!”

玉芍的脸“唰”地红了她总不能跟个七岁的小丫头抢料子。她捏着湖蓝缎子的手松了松,心里又气又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玉荣把她心心念念的正红缎子抱在怀里。

玉菱和玉茉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她们看见玉芍眼里的火苗,也看见玉苒悄悄给玉荣使了个眼色,更看见沈兰芝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玉荣的头:“你呀,就知道挑鲜亮的。”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响,映着玉芍紧绷的脸,玉苒温和的眼,还有玉荣藏在笑容里的机灵。一匹料子的争抢,藏着的是姐妹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计较,像冬日里结在窗棂上的冰花,看着晶莹,却透着刺骨的凉。

玉芍最终还是把湖蓝缎子抱走了,走时狠狠瞪了玉荣一眼,却没看见,玉荣冲她背后做了个鬼脸,又把手里的红缎子往玉苒面前凑了凑,小声说:“大姐,这个给你做条披帛,配你的月白色,肯定好看!”

玉苒失笑,捏了捏她的脸蛋这小丫头,倒比谁都看得清。

合宫夜宴那日,范府前院停着马车,沈兰芝正帮玉苒理着月白袄裙的领口。正红的披帛是玉荣硬塞给她的,绕在臂弯里,倒添了几分灵动。

“大姐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玉荣扒着门框,小脸上满是羡慕,小手还攥着颗蜜饯,想塞给玉苒,“宫里有好吃的,大姐要多吃点!”

玉苒笑着捏捏她的脸:“乖乖跟祖父祖母吃饭,不许再闯祸。”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玉荣还扒在门口挥手,直到车影消失在街角,才被老太爷拉回内院。

这边,玉芍扒着碗里的饭,筷子戳得米粒乱飞。听着前院马车走了,她“啪”地放下筷子,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满”凭什么玉苒能去宫里见世面,她只能在家吃这寡淡的饭菜?

“吃快点,大哥说带我们去看花灯。”范玉荣放下碗,看了眼气鼓鼓的玉芍,没多问。

出了府门,街上早已张灯结彩,各式花灯照亮了半边天。玉芍闷头往前走,步子快得像阵风,把众人甩在身后。范泊平日里总爱躲懒,此刻却默默跟在她身后几步远,见她差点撞上挑担子的小贩,还伸手拉了一把。玉芍甩开他的手,瞪了句“不用你管”,却放慢了脚步。

范鸿牵着玉荣,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玉菱玉茉。玉荣像只刚出笼的小鸟,眼睛不够用了,一会儿指着兔子灯尖叫,一会儿追着走马灯跑,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灯上的画,比府里的屏风好看!”

走到猜灯谜的摊子前,人流忽然涌了涌,玉荣只觉得手里一松,再回头时,范鸿的身影已被人群挡住。

“小姐!”听雪急得直喊,却被挤得动弹不得。

玉荣倒没慌,反而被挂在最显眼处的一盏琉璃灯吸引了灯上写着“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旁边还摆着支银步摇当彩头。

“是青蛙!”她脆生生喊了句,刚要伸手去摘灯谜,却听见一个清润的男声:“小姑娘好眼力。”

玉荣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那男子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俊朗,气质温润,看着比大哥还年轻些,却自有股说不出的气度。他手里也捏着张灯谜,见玉荣看他,还微微颔首示意。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玉荣跟这男子较上了劲。他答出“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大蒜),她就接“有头没有颈,身上冷冰冰,有翅不能飞,无脚也能行”(鱼);他猜中“小时绷着青脸皮,老来皱起红脸皮,生的熟吃惹人笑,熟的生吃不稀奇”(枣),她便立刻喊出“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辣椒)。

最后一盏灯,谜面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男子刚要开口,玉荣抢着喊:“是‘日’字!”

摊主哈哈大笑,把最大的那盏琉璃灯递给她:“小姑娘赢了!这灯归你!”

男子看着她抱着灯笑得眉眼弯弯,也跟着笑:“你比我厉害,这灯该你得。”他从袖中摸出颗莹润的珠子,“这个送你,算交个朋友。”

玉荣刚要接,就听见范鸿气急败坏的声音:“范玉荣!你跑哪去了!”

她回头,见范鸿拨开人群冲过来,脸上又急又气,身后还跟着喘着气的范泊和玉菱玉茉。玉芍站在稍远的地方,脸上虽还带着怒色,眼神却松了松。

“大哥!”玉荣举着琉璃灯跑过去,献宝似的,“你看我赢的灯!”

范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道不轻,语气却带着后怕:“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要是丢了怎么办?”他劈头盖脸说了几句,看见她眼里的水光,又放软了声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下次不许这样调皮,去哪都得跟紧了。”

“嗯!”玉荣使劲点头,偷偷把那男子给的珠子塞进袖袋,又指了指不远处,“是那位公子帮我看着灯呢。”

众人望去时,月白锦袍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灯海人潮里,只留下一盏盏花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映着玉荣怀里那盏格外亮的琉璃灯还有她藏在心里的小秘密。

回去的路上,玉芍没再快步走,反而跟玉茉并排走着,偶尔还会应一句玉荣的话。范鸿牵着玉荣的手,攥得紧紧的,嘴里还在念叨“下次再乱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却把她怀里的琉璃灯接过去,自己提着,生怕碰坏了。

夜风吹过,带着灯笼的暖意,把刚才的慌乱和不满,都吹得淡了些。

第10章 年年岁岁

大年初一的卯时,范府的灯笼还亮着,积雪压弯了回廊的竹枝,丫鬟们早踩着薄雪扫出条通路,青石板上洒了防滑的炉灰,连檐下挂着的“福”字都被细心拂去了落雪。

老太爷和老夫人坐在慈安堂的上首,鎏金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两人鬓角的银发都泛着暖意。范光穿着石青缀玉锦袍,携着沈兰芝率先上前,身后跟着一溜儿的子女,连丫鬟们都按着品级站在廊下青黛扶着玉苒,听雪牵着玉荣,春桃跟在玉芍身侧,素心伴着柳姨娘,云芝云兰护着玉菱玉茉,个个捧着烫金的拜帖,袖口都掖着块簇新的帕子。

“儿子携妻儿给父亲、母亲拜年。”范光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愿父亲母亲福寿安康,岁岁无忧。”沈兰芝跟着屈膝,藕荷色的袄裙扫过地面,轻声道:“儿媳祝公婆松鹤延年,笑口常开。”老夫人笑着递过两个红封,兰草赶紧上前接住,用托盘稳稳托着。

范鸿紧随其后,宝蓝锦袍上绣着暗纹的云鹤,躬身时腰杆挺得笔直:“孙儿给祖父祖母拜年,愿祖父学问精进,祖母身子康健。”老太爷捻着胡须笑:“好,有你这话,祖父的棋艺定能再胜你几局。”

范泊穿着件月白长衫,比范鸿随意些,却也规规矩矩磕了头:“孙儿祝祖父祖母吃好睡好,天天快活。”老夫人被逗笑了,往他手里塞了个红封:“就你嘴甜,拿去买些笔墨,少往外头野。”

玉苒上前时,石青袄裙的裙摆扫过地面无声,她屈膝的角度恰到好处:“孙女给祖父祖母拜年,愿祖父膝下承欢,祖母绣绷常暖。”老夫人最喜她稳重,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开春我教你绣那幅‘百子图’。”

玉芍紧随其后,海棠红袄裙衬得她脸蛋通红,声音却带着点不服输的脆:“孙女祝祖父天天有好酒,祖母的珠钗越戴越亮!”白姨娘站在一旁,见老夫人笑了,赶紧让秋桃把准备好的寿桃酥递上去:“这是芍儿亲手揉的面,您尝尝。”

玉菱玉茉是双生,并肩跪下时像两株并蒂莲,声音轻得像羽毛:“孙女给祖父祖母拜年,愿家里平平安安,年年顺遂。”老夫人看着她们怯懦的样子,心里软了软,让素心把两串蜜饯塞到她们手里:“别怕,往后常来祖母这儿。”

最后是玉荣,穿着石榴红的小袄,像个滚圆的福娃,“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蒲团上闷响:“荣儿祝祖父像老松树,越长越结实!祝祖母像桃花,越来越好看!”老太爷被逗得笑出声,从袖中摸出个金锞子塞给她:“就你嘴甜,拿去买糖吃。”

拜完年,按习俗要“喝屠苏酒”。丫鬟们捧着描金酒壶上前,青黛先给老太爷斟了第一杯,听雪踮着脚给玉荣递了杯甜酒,春桃给玉芍的酒里兑了些蜜水知道二姑娘嫌酒烈。范光举杯道:“这酒得从幼及长喝,才得福寿绵长。”说着先给玉荣递了杯,满室的酒香气里,混着丫鬟们低低的应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