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刘嬷嬷在老夫人面前回话,夸完玉苒的沉稳、玉荣的聪慧、双生子的安分,说到玉芍时,语气带了几分不屑:“二姑娘太过张扬,妖妖娆娆的,心思全不在正道上。”

老夫人正摩挲着玉荣送的石榴花绢帕,闻言抬了眼:“嬷嬷这话错了。”她把帕子放在膝上,声音不高却有分量,“玉芍争强好胜,是性子,也是上进心。范家的姑娘,不必个个都像画里的人,有野心不是坏事,总好过浑浑噩噩。”她瞥了刘嬷嬷一眼,“倒是嬷嬷,揣度主子家的姑娘,不像来教规矩,倒像来挑刺的。”

刘嬷嬷脸色一白,忙低头请罪。没过几日,府里就换了位姓周的嬷嬷,性子温和,教规矩时也宽松些。

这天请安,老夫人看着站成一排的姑娘们,慢悠悠道:“周嬷嬷说你们近来长进不少。”她目光扫过众人,在玉芍脸上多停了一瞬,“记住,女孩子家有上进心是好事,想争,想往前站,都没错。”

姑娘们都愣了,连最跳脱的玉荣都敛了笑。

“但有一样。”老夫人的声音沉了沉,“心思要藏好,别像敞着口的箱子,什么都让人看见了。藏得住,才是真本事。”

玉苒若有所思地点头,玉芍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里闪过一丝明悟。老夫人见姑娘们都竖着耳朵听,忽然笑了,拍了拍身边的软垫,让玉荣坐到膝头,慢悠悠讲起了往事:

“你们祖母年轻的时候,京里有位李尚书家的二小姐。”老夫人的指尖划过茶盏边缘,声音带着点悠远的意味,“那姑娘生得明艳,骑射比男儿还利落,连陛下都夸过她‘有勇有谋’。有次宫宴比诗,她明明才思最好,却故意让了状元家的小姐,只说‘姐姐的句子更合心意’。”

玉荣眨巴着眼睛:“她为啥要让呀?”

“傻丫头。”老夫人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时状元正得圣宠,李尚书家想求娶状元的妹妹,二小姐故意藏了锋芒,既给了状元面子,又让自家亲事顺顺当当成了。后来她嫁过去,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谁不夸她聪慧?”

她顿了顿,看向玉芍:“你看,有本事是‘里子’,藏得住是‘面子’。里子要硬,面子要圆,才是真能耐。就像那冰糖葫芦,外头裹着糖衣,里头的山楂才酸得有滋味,要是光把山楂露在外头,谁肯咬?”

玉芍攥着帕子的手松了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想起前日学茶道时,自己非要缠着嬷嬷比谁沏的茶更浓,结果手忙脚乱烫了指尖,还是玉荣悄悄递了块凉帕子那时她只觉得丢脸,此刻倒想起妹妹眼里的关切,没带半分嘲讽。

玉苒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案上的青瓷瓶。瓶里插着支红梅,花瓣半开,藏着的花蕊比盛开的更显娇嫩。她忽然明白,老夫人说的“藏”,不是懦弱,是像这梅花一样,把最烈的风骨藏在花苞里,等风来的时候,才开得更惊心动魄。

玉菱和玉茉挨在一起,小声嘀咕着“冰糖葫芦”,眼里却多了点光亮。她们一直觉得自己太普通,此刻听着老夫人的话,倒觉得安安静静待着,未必不是另一种“藏”。

最小的玉荣似懂非懂,却记住了老夫人的话,从怀里掏出颗蜜饯,往玉芍手里一塞:“二姐,这个甜,比冰糖葫芦还甜。”

玉芍愣了愣,接过来,指尖触到蜜饯的温热,忽然觉得脸颊有点烫,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怕被人听见。

阳光透过窗棂,把姑娘们的影子叠在一起。老夫人看着这一幕,悄悄松了口气她要的从不是一群规规矩矩的木偶,是让这些刚抽枝的姑娘们明白,深宅里的路,既要像玉苒那样稳稳当当,也要像玉芍那样带着股冲劲,哪怕是玉菱玉茉的安静,玉荣的跳脱,都藏着自己的活法。

就像院子里的花,牡丹要开得张扬,兰草要生得清幽,连墙角的蒲公英,借着风势飞远了,也是另一种风光。

第8章 乌鸦

玉荣上完周嬷嬷的课,心里还惦记着早上听雪说的“街上有只会说‘恭喜发财’的鹦鹉”,趁着嬷嬷收拾东西的空当,拉着听雪就往后门溜。

“小姐慢点,被发现要挨罚的!”听雪小跑着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玉荣偷偷塞给她的碎银子。

街上热闹得很,玉荣挤在人群里,果然看见个小贩举着鸟笼吆喝:“瞧一瞧看一看!西域来的鹦鹉,会说人话,机灵得很!”笼里的鸟羽毛花花绿绿,看着倒真像那么回事。玉荣眼睛一亮,踮着脚喊:“我要这个!”

小贩眼珠一转,把鸟笼递过来:“小小姐好眼光!这可是稀罕物,给五十文就行!”玉荣没还价,让听雪付了钱,抱着鸟笼就往回跑,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回去让姐姐们都开开眼。

谁知刚到府门口,那鸟突然“呱”地叫了一声,粗声粗气的,哪有半点鹦鹉的伶俐?玉荣愣了愣,扒着笼子仔细看这鸟黑不溜秋,嘴还特别尖,分明是只乌鸦!

“骗子!你骗我!”玉荣气得直跺脚,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守门的婆子听见动静赶过来,一看她抱着只乌鸦,还私自出府,顿时沉了脸:“五小姐!您怎么……”

“我没有!我是被人骗了!”玉荣哭得更凶,正慌神呢,忽然听见个沉稳的声音:“怎么了?”

抬头一看,是刚从国子监回来的范鸿。他穿着青色儒衫,手里还拿着本书,看见玉荣哭红的脸和怀里的乌鸦,眉头皱了皱,却没说重话,只把鸟笼接过来,掂量了一下:“这鸟看着精神,羽毛黑得发亮,养着也有趣。”

玉荣抽噎着:“可……可它不是鹦鹉,是乌鸦……”

“乌鸦怎么了?”范鸿蹲下来,帮她擦了擦眼泪,“祖父说过,乌鸦反哺,是孝鸟呢。再说,会‘呱呱’叫,总比闷葫芦强。”他顿了顿,又道:“我让小厮去查查那小贩,保准把钱给你要回来。”

玉荣这才止住哭,抽噎着问:“真的?”

“嗯。”范鸿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后院老槐树下蛐蛐多,我下午没课,带你去捉?比这鸟好玩多了。”

玉荣眼睛一亮,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先咧开了:“好!”

下午,范鸿果然带着玉荣去捉蛐蛐。他不像玉荣那样咋咋呼呼,只听着声就能找到蛐蛐窝,手指轻巧一扣,就逮住只大的。玉荣跟在后面捡,不一会儿就装了小半罐,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事传到慈安堂,老夫人听了直乐:“这丫头,净惹些新鲜事,还好有老大护着。”老太爷正在练字,闻言放下笔,慢悠悠道:“小孩子家,哪有不闯祸的?”转头就让小厮去寻只白鹦鹉来,“给荣丫头玩,省得她再被人骗。”

傍晚,玉荣抱着装蛐蛐的罐子,身后跟着送鹦鹉来的小厮,兴冲冲地跑回院子。范鸿站在廊下看书,她跑过去,献宝似的举起罐子:“大哥你看!好多蛐蛐!”

罐子里的蛐蛐“唧唧”叫着,廊下的白鹦鹉突然开口:“小姐好!小姐好!”

玉荣笑得更欢了,往范鸿手里塞了只最大的蛐蛐:“这个给你!”

范鸿看着手里的蛐蛐,又看了看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晚膳时,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老太爷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个酒杯,目光慢悠悠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玉荣身上,故意板起脸:“听说今日府里添了位‘贵客’?”

玉荣正扒着碗里的莲子羹,闻言脖子一缩,小手攥着勺子,偷偷看了眼身旁的范鸿。范鸿给她夹了块鱼腹肉,低声说:“别怕,祖父逗你呢。”

“祖父……”玉荣放下勺子,跑到老太爷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小奶音拖得长长的,“那乌鸦不是贵客,是我买回来的……不对,是被骗回来的……”她把小脸埋在老太爷胳膊上,“我知道错了,下次不偷偷跑出去了。”

老太爷被她蹭得没了架子,嘴角绷不住笑意,却还故意沉声道:“知道错就好,再有下次,罚你抄《女诫》!”

“嗯!”玉荣使劲点头,趁机往老太爷嘴里塞了颗蜜饯,“祖父吃糖,不气了好不好?”

老太爷“哼”了一声,却把蜜饯咽了下去,算是揭过这茬。

一旁的白姨娘刚要开口,想说“姑娘家总往外跑不像样”,胳膊却被玉芍悄悄拉了拉。她低头看女儿,玉芍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不赞同白日里玉荣被小贩骗了,大哥都没说什么,这时候上眼药,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白姨娘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兰芝坐在对面,看着小女儿撒娇的模样,眼里满是慈爱,等玉荣回到座位,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道:“以后想去哪,跟娘说一声,让小厮陪着你,别自己跑,知道吗?”

“知道啦娘!”玉荣往她怀里钻了钻,还不忘夹了块排骨递过去,“娘吃这个!”

玉苒看着妹妹耍赖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给她碗里添了勺汤:“快吃吧,菜要凉了。”玉菱、玉茉也跟着给玉荣夹了些青菜,小声说“这个好吃”。

满桌的饭菜冒着热气,玉荣叽叽喳喳说着下午捉蛐蛐的趣事,范鸿偶尔应两句,老太爷听着听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谁也没提“罚”字,也没说“规矩”,只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暖,像这碗里的热汤,慢慢熨帖着每个人的心。

第9章 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