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拢了拢束发的幞头,指尖微紧,离京时还是初春,如今已是暮春,不知府里的茉莉是否开了。正想着,已随众人踏入太极殿偏厅,满殿的酒香与乐声扑面而来,陛下坐在主位,见他们进来,当即举杯笑道:“远山,秦将军,霍将军,你们可算回来了!”
众人躬身行礼,玉荣和秦昭刚要随萧远山站到一侧,陛下目光却在她们身上停住,眉梢微挑:“这两位小将看着面生,眉眼却有些眼熟……”他凝思片刻,忽然拍了下案几,“哦!朕想起来了!不是去年接待西域使臣时,在宴上抚琴的范家姑娘,和舞剑的秦家丫头吗?”
这话一出,满殿静了静。玉荣与秦昭对视一眼,同时撩衣跪下:“臣女范玉荣,秦昭,叩见陛下。臣女欺瞒圣听,以女子之身混入军营,还请陛下赎罪。”
陛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刚要开口,身旁的皇后忽然轻咳一声,柔声道:“陛下,这事不怪她们。”她转向玉荣,眼底带着温意,“荣儿出发前曾来宫里见我,说秦将军兄妹失联,霍将军重伤,她虽为女子,却懂医理,想随七王爷去边疆尽一份力。我想着边关危急,她既有这份胆识,又有救人的本事,便允了。”
又看向秦昭:“秦丫头自小跟着秦将军在军营长大,懂些武艺,她跟着哥哥,也是报国之心。臣妾想着,让她们去历练历练也好,便没拦着,还让内务府给她们备了些便于乔装的衣物和伤药。”
陛下愣了愣,看向皇后:“竟是你允的?”
“是。”皇后点头,语气温和却坚定,“陛下常说,家国危难之际,不分男女。荣儿在边疆救了数十伤兵,秦丫头虽受伤仍与将士们坚守,她们没给朝廷添乱,反倒立了功,若论罪,倒显得陛下小气了。”
萧远山也上前一步躬身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玉荣寻药解毒,秦昭协助侦查,此次能重创西域,她们功不可没。”秦鹏和霍峥也连忙附议,将两人在边疆的事迹简略说了几句。
陛下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指着玉荣道:“你这丫头,朕赐婚时还瞧着温婉,竟有这般胆气。还有你,”又看向秦昭,“不愧是镇国公的女儿,随你父亲的性子。”
他摆了摆手:“起来吧,朕不怪你们。非但不怪,还要赏!范玉荣医术救人,赐你仁心匾额一方;秦昭忠勇可嘉,赐你鎏金虎头佩一枚。”
玉荣和秦昭连忙叩首:“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
玉荣起身时,指尖仍微微发颤,却抬眼望向陛下与皇后,屈膝再拜:“臣女斗胆,再求陛下与皇后娘娘一个恩典。”
满殿目光霎时落在她身上,萧远山眉头微蹙,似想拦她,却见她眼神清亮,并无半分怯懦。
“你说。”陛下饶有兴致地抬手,“朕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心愿。”
“臣女随七王爷赴边疆数月,见戈壁之上,百姓多无存粮,帐篷漏风,孩童瘦得只剩皮包骨。”玉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西域兵常来劫掠,他们既要躲兵祸,又要纳赋税,实在难活。臣女恳请陛下,减免边疆三年赋税,再派官署牵头,迁中原无地百姓往边疆垦荒,那边沙坡下能种沙棘,河谷里能引水,只要有人肯去,总有活路。”
她顿了顿,想起医疗帐里刘大哥渐渐变冷的手,眼圈微热:“还有阵亡的将士,他们多是农家子弟,为护疆土丢了性命。臣女恳请陛下,厚葬他们,给其家眷发放抚恤金,若有孤儿寡母,由官府按月供给米粮;受伤的将士,除了医治,还请赐些田宅,让他们能安稳度日。”
“边疆需将士守,更需百姓安。”她深深叩首,“臣女愚见,若能减免赋税、迁民垦荒、优抚将士,边疆才能真正安稳,再无战事之虞。”
殿内静了片刻,皇后先笑了,抚着鬓边珠花道:“陛下你看,荣儿这孩子,倒是心怀大义。”
陛下看着玉荣,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又添了些赞许:“好一个边疆需将士守,更需百姓安。你一个闺阁女子,能在边关看到这些,还敢在朕面前直言,难得,难得。”
他转向身旁的内侍:“传朕旨意边疆诸州,即刻减免三年赋税;着户部与兵部合议,半月内拟出迁民垦荒章程,凡愿往边疆者,免徭役五年,官府配给农具种子;阵亡将士厚葬,家眷抚恤金加倍,孤儿寡母录入官府赡养名册;受伤将士按军功等级,赐田宅或月银。”
玉荣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重重叩首:“臣女代边疆百姓与将士,谢陛下隆恩!”
萧远山走上前,轻轻扶她起身,低声道:“你啊,胆子真不小。”语气里却带着笑意。
宫宴散时,夜色已深。玉荣跟着霍峥坐上回范府的马车,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望见熟悉的街巷轮廓,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直到马车停在范府门前,看见那盏悬在门楣上的红灯笼,眼眶忽然一热离家近三月,终于回来了。
刚下马车,府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祖父拄着拐杖站在最前,祖母被母亲扶着,大姐玉苒、二姐玉芍、三姐玉菱都挤在门内,连姐夫们也候在一旁,个个脸上都带着急盼。
“荣儿!”祖母最先颤着声唤她,挣脱母亲的手就迎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尖反复摩挲着,“我的乖孙!可算回来了!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那边受了苦?”
玉荣扑进祖母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熏香,鼻子一酸:“祖母,我没事,就是晒黑了点,没受苦。”
“还说没受苦!”母亲也凑过来,撩开她的衣袖看,见胳膊上有块浅浅的疤那是在边疆换药时不小心被瓷片划的,当即红了眼圈,“这是怎么弄的?疼不疼?”
“娘,早好了,不疼了。”玉荣笑着安抚,又转向祖父和父亲,屈膝行礼:“祖父,爹,女儿回来了。”
祖父捋着胡须,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遍,虽没说话,眼里的担忧却渐渐化成了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也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有些哑:“路上累了吧?快进府。”
这时二姐玉芍才顾上拉霍峥,上下打量着他左臂的疤:“你这伤彻底好了?军医说你中箭时凶险得很……”
霍峥笑着握住她的手:“早好了,你看,这不还能抱你吗?”一句话逗得玉芍红了脸,一旁的大姐玉苒笑着打趣:“好了好了,先让他们进府,有话屋里说,别站在门口吹风。”
众人簇拥着两人往里走,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看见院里那棵葡萄架又爬满了新绿,玉菱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走后,我天天给你那盆茉莉浇水,如今开得正好呢。”
到了正厅,丫鬟早沏好了热茶。玉荣挨着祖母坐下,被她拉着絮絮问边疆的事,她拣着轻松的说说老妇送草药的事,说秦昭伤口愈合后又能舞剑的事,唯独没提刘大哥,也没说那些血腥的厮杀。
“陛下还夸你呢!”父亲喝了口茶,脸上带着骄傲,“说你敢在宫宴上替边疆百姓求恩典,有胆识。”
玉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该做的。”
正说着,玉芍端来一碗莲子羹:“快尝尝,娘特意让厨房给你炖的,你小时候最爱吃。”
甜糯的莲子滑进喉咙,暖意在心底散开。玉荣看着满室的亲人祖母还在替她理鬓发,母亲正给霍峥添茶,姐姐们围着她说笑,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温柔得像从未离开过。
第83章 安济坊
正厅里的笑语还没歇,祖母拉着沈兰芝的手,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荣儿这趟回来,性子历练得越发沉稳了,可及笄礼还没办呢。当初定的日子被边疆的事耽搁了,如今得风风光光补一个,让京城里的人家都瞧瞧,咱们范家的姑娘,有胆识有担当!”
沈兰芝也点头,抚着玉荣的发顶:“娘说得是。我这就让人去备着,衣裳首饰、宴席帖子,一样都不能少,定要办得比寻常人家更体面。”
玉荣正捧着莲子羹,闻言放下碗,认真地看向祖母和母亲:“祖母,娘,及笄礼就不用补办了。
两人都愣了愣,祖母不解:“傻孩子,及笄是姑娘家的大事,怎能不办?”
“我和秦昭早商量好了。”玉荣语气恳切,“这次从边疆回来,见了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有的没了家,有的伤了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想着,把办及笄礼的钱省下来,一部分给官府送去,帮着安顿那些刚迁来京城的边民;剩下的,就和秦昭合伙开几间救济坊,管他们吃住,再请些会手艺的人教他们纺线、做活,让他们能有个营生。”
她顿了顿,想起边疆老妇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眼底更亮了些:“比起穿华服、赴宴席,能让那些百姓有个安稳住处,才更有意义。秦昭也说,她爹已答应拿出镇国公府的一部分俸禄支持我们,咱们范家的钱,就用在实处吧。”
祖母看着她,脸上的惊讶渐渐化成了赞许,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真是长大了。你能有这份心,比办十场及笄礼都让我高兴。”
沈兰芝也笑了,眼里带着欣慰:“娘说得对。你既有这份打算,娘和你祖母都支持你。不仅是办及笄礼的钱,府里再添些银钱,让你和秦昭把救济坊办得妥妥帖帖的。”
“谢谢祖母,谢谢娘!”玉荣喜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旁的玉菱凑过来,笑着打趣:“五妹这格局,可比我们大多了。往后救济坊缺人手,算我一个,我去给他们瞧病。”
玉芍也点头:“我让将军府的人多做些衣裳,送去救济坊。”
祖父捋着胡须,朗声笑道:“好!好!咱们范家的姑娘,就该有这份心怀天下的气度。这事儿,我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