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婆子狠狠搡了她一把,玉茉撞在车厢壁上,额头磕出个青包。她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婆子,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恨玉菱的狠心,恨玉苒的冷漠,恨赵承宇的寡情,更恨自己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

马车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在敲打她破碎的心。她想起小时候柳姨娘抱着她,说“茉儿要好好的,将来嫁个体面人家”;想起第一次在桃林里见到赵承宇,他白衣胜雪,让她心头一动;想起自己偷偷绣那方兰草帕子,以为能换来一世安稳……

这些念头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她蜷缩在车厢角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哪怕成了哑巴,哪怕被囚在这荒山野岭的道观,她也绝不会认命。

静心观的山门越来越近,灰扑扑的墙垣透着死寂。玉茉被婆子拖下车时,忽然猛地回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淬了冰的怨毒。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却在心里无声地嘶吼:

我还会回来的。

等着我。

温家虽非顶级勋贵,却是京中少有的清贵人家。温老爷子曾是太医院院判,如今虽致仕在家,仍被皇家敬重;温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性子温和宽厚,待玉菱如同亲女。

成婚头两日,玉菱按着规矩侍奉公婆、熟悉家事。温夫人从不让她沾重活,只教她认认府里的管事嬷嬷,讲讲温家的进项往来,言语间满是体恤:“咱们家不比那些大宅门,没那么多规矩,你自在些就好。”温景然下值回来,总陪着她在小花园里散散步,讲讲太医院的趣事,或是教她认几味草药,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

第三日回门,温景然特意请了半日假,陪着玉菱坐马车回范府。车帘掀开时,范府门前早已站满了人。范老夫人拄着拐杖,沈兰芝扶着她,两人望着马车的眼神满是期盼。

“祖母,父亲,母亲。”玉菱扶着温景然的手下车,红裙映着她气色红润的脸,看得范老夫人眉开眼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进了正厅,玉菱先给长辈们行了礼,温景然紧随其后,奉上精心准备的回门礼给范老夫人的是支百年老山参,给沈兰芝的是套苏绣屏风,给范老爷的是方罕见的端砚,样样都合心意。

“在温家可还习惯?”沈兰芝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着,见她眉眼舒展,才放下心来。

“婆母待我极好,景然也疼我。”玉菱笑着回话,说起温夫人教她打理小厨房,说起温景然夜里为她暖脚,语气里满是安稳。

范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对温景然道:“菱儿自小性子稳,就是心软,往后在你家,还请多担待。”

“祖母放心,”温景然拱手笑道,“我定会护她周全。”

一旁的玉荣凑过来,拉着玉菱的袖子:“三姐姐,温姐夫给我带的蜜饯呢?”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午宴上,温景然举杯敬范老爷:“岳父放心,往后我与菱儿定好好过日子,常回来孝敬您和岳母、祖母。”

范老爷捋着胡须,看着眼前般配的小两口,又看看满堂和睦的景象,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道:“好,好!”

回门的时辰到了,沈兰芝送玉菱到门口,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盒子:“里面是些体己钱,在婆家手里宽裕些。”玉菱握着温热的盒子,眼眶微微发热。

马车驶离范府时,玉菱回头望去,见长辈们还站在门口目送,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温暖。温景然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以后我们常回来。”

玉菱点点头,望向窗外流动的街景,唇角扬起一抹安稳的笑。嫁对了人,进对了门,原来日子真的可以这样熨帖舒心。

第68章 大火

静心观的晨露冻在石阶上,玉茉跪着擦供桌时,膝盖早已麻木。慧清道姑的藤条抽在背上,她疼得浑身发抖,喉咙里却只能挤出极轻的“嗬”声那是哑药留下的痕迹。那碗黑褐色的药汁灌下去,她的声带像被沸水烫过,从此再发不出完整的字句,只剩这破风箱似的气音,每多吐一个字,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地疼。

静心观的晨钟刚敲过三响,玉茉已经跪在冰冷的丹墀上擦供桌。负责看管她的慧清道姑捏着帕子站在一旁,见她擦得慢了,抬脚就踹在她后腰上:“死丫头,磨蹭什么!”玉茉踉跄着往前扑,额头撞在供桌角,渗出血珠,她却只是低眉顺眼地爬起来,继续用破布擦拭,喉咙里连一丝气音都没发。

慧清最恨她这副死样子。白日里让她在晒药场暴晒,正午的日头能晒脱皮;夜里逼她去后山砍柴,回来晚了就锁在柴房,连口冷水都不给。有次玉茉染了风寒,发着高烧瘫在草堆里,慧清竟拿着冰水往她身上泼,狞笑着说:“疯蹄子就该好好冻冻,省得作妖。”玉茉咬着牙挺过来,第二天照样爬起来干活,只是看向慧清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藏在低垂的眼帘下。

她开始偷偷攒东西。把慧清丢弃的破碗藏在柴房,偷偷接雨水存着;趁晒药时藏起几株有迷魂功效的曼陀罗,晒干了磨成粉;夜里就着月光,用捡来的碎瓷片磨尖木簪,磨得比匕首还利。慧清总骂她蠢笨,却不知这头看似温顺的羔羊,早已在暗处磨好了獠牙。

入秋那日,慧清又因为丢了支银钗发作,拿着藤条往玉茉背上抽。玉茉被打得趴在地上,忽然瞥见墙角的烛台倒了,火星正落在堆着的干艾草上。她猛地翻滚到柴堆旁,拼尽全力将身后的药草垛推过去。火舌“腾”地窜起来,舔舐着梁柱上的油彩,慧清尖叫着去扑火,却被玉茉一把推开,狠狠撞在燃烧的柱子上。

“嗬……嗬嗬……”玉茉站在火光里,看着慧清在火中挣扎,忽然发出细碎的气音,像破风箱在嘶吼,又像压抑了太久的笑。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混着烟灰往下淌,她却仰着头,任由火焰映红脸颊,那笑容狰狞得像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道观的飞檐在噼啪声中坍塌,她转身冲进后山的密林,身后是冲天的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范府的午后总是静悄悄的,沈兰芝正和玉荣在廊下挑拣新到的丝线,忽听管家匆匆进来,脸色发白:“老夫人,夫人,刚接到传来的信静心观……走水了,烧得精光。”

“哐当”一声,沈兰芝手里的丝线箩筐掉在地上,青的紫的线轴滚了一地。她怔怔地坐着,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会……”

范老夫人放下茶盏,指节泛白:“人呢?”

“道观里的人都没跑出来,”管家低着头,声音发涩,“只找到几具烧焦的尸首,认不出是谁……”

廊下霎时没了声息,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响。

柳姨娘是被小丫鬟扶着来的,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裳,鬓角的头发都白了。听完管家的话,她没哭,也没说话,只是望着南方的方向,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过了许久,她才抬手抹了把脸,对沈兰芝说:“是她……是她自己选的路。”指尖颤抖得厉害。

玉苒从瑞王府回来时,正撞见府里人低眉顺眼地收拾东西。听完前因后果,她只是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眼底没什么波澜:“烧了也好,干净。”

沈兰芝看了她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从玉茉算计玉菱的那一刻起,这条命就早已被她自己折腾得差不多了。

晚膳时,范老夫人让厨房多摆了副碗筷,却谁也没动。沈兰芝给柳姨娘夹了块豆腐,轻声道:“往前看,日子总要过下去。”柳姨娘点了点头,把豆腐塞进嘴里,却没尝出半点滋味。

夜深时,沈兰芝对着佛堂的观音像上香,手里的念珠转了一圈又一圈:“罢了,罢了……愿她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做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别再走岔路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佛堂,落在蒲团前的青砖上,冷冷清清的。范府上下都心照不宣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一座道观,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那些终究没能说出口的悔与憾。

只是偶尔,柳姨娘会在深夜对着空院子发呆,手里攥着半块早已硬掉的桂花糕,像在唤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名字。

京郊的破庙成了玉茉的落脚点。她捡来别人丢弃的针线,在墙角支起块破木板当案板,给往来的脚夫缝补衣裳,换些铜板买窝头。夜里就蜷缩在神像后,听着风声穿过窗棂,像祠堂里永不停歇的叹息。有次她蹲在河边搓洗衣物,忽然被人用脚勾住木盆,衣物散落一地,她抬头,撞见双绣着银线的软缎鞋。

是采绿。

她穿着件藕荷色的锦缎褙子,腰间系着碧玉带,头上插着点翠簪,虽脸上留着道浅疤,却比在范府时丰腴体面得多。采绿拄着根乌木拐杖,显然腿脚不便,见玉茉抬头,忽然发出“嗬嗬”的冷笑,用气声说:“这不是四姑娘吗?怎么沦落到给人洗尿布了?”

玉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采绿却更得意了,伸手摘下耳坠子晃了晃,那耳坠是成色极好的东珠:“我家爷是跑西域的商队头领,虽说我只是个妾,却也穿金戴银。不像某些人,金枝玉叶的命,偏要做丧家犬。”她忽然用拐杖戳向玉茉的脸,“当年若不是你,我怎会被灌哑药、被牙婆打断腿?这条命,我早该跟你讨回来!”

玉茉看着她身上的华服,看着她颐指气使的模样,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恨意。采绿却弯下腰,用手语说:“想活命?跟我走。给我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做得好,赏你口饭吃;做不好……”她掂了掂手里的拐杖,眼底闪过狠戾,“就打断你的腿,扔去喂狼。”

玉茉缓缓站起身,点了点头。采绿满意地笑了,转身时,没看见玉茉藏在身后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支磨尖的木簪,指节泛白。

跟着采绿走西域的路,比在静心观更难熬。采绿记恨当年的事,变着法地折磨她。让她背着沉重的行囊赶路,自己却坐在马车里;夜里让她睡在车辕下,寒冬腊月冻得瑟瑟发抖;稍有不顺心,就用拐杖抽打,嘴里发出“嗬嗬”的怒骂。商队里的人都当玉茉是采绿买来的奴隶,没人知道她曾是范府的四姑娘。

玉茉却忍着。她跟着商队学会了西域的方言手势,知道了哪些部落善骑射,哪些城邦富珠宝;她观察着商队的路线,记着沿途的关卡;甚至偷偷跟着商队的医师学认药,知道哪些草能止血,哪些花能致人昏迷。采绿总当着人羞辱她,说她是“只会喘气的废物”,却不知这废物早已在暗中织好了网,只等收网的那天。

抵达西域边陲的乌托国时,恰逢该国要送公主阿米娜入长安,献给大周朝的老皇帝。那夜商队宿在驿站,采绿喝多了酒,拿着酒壶砸玉茉:“你说……那公主会不会也像你一样,是个没人要的贱货?”她小声骂得兴起,竟伸手去撕玉茉的衣裳,“让他们几个瞧瞧,当年范府的四姑娘,如今是什么贱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