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第35章 女学

日后玉芍回门,玉荣天不亮就起了身,换上件水绿色的新衣裳,辫子上还系了朵粉色绒花这是玉芍出嫁前给她扎的,她抱着刚满月的小橘猫,蹲在门墩上巴巴地等,远远看见马车影子就跳起来挥手,声音脆得像银铃:“大姐!二姐!”

玉苒扶着端王的手下车时,步子轻缓了许多,刚站定就被玉荣扑过来抱住胳膊。“大姐!”玉荣的脸埋在她衣袖里,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杏仁香,“你身上好香呀。”

玉苒笑着揉她的头发,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傻丫头,这是安胎的杏仁露味。”她顿了顿,眼里漾着温柔,“大姐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玉荣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她的肚子:“这里面有小娃娃?会动吗?”

“还早呢。”端王世子在一旁笑道,“等你下次见大姐,说不定就能踢你手了。”

正说着,玉芍和霍峥也到了。霍峥穿着常服,手里提着个大木盒,见了范光就躬身行礼,倒比在将军府时拘谨些。玉芍把玉荣拉到一边,塞给她个油纸包:“给你带的边关奶酥,比京里的甜。”

范府的门廊下早早支起了遮阳棚,祖母穿着簇新的宝蓝色褙子,正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晒太阳,手里的佛珠转得慢悠悠的。玉荣像只小燕似的从月亮门里飞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绿豆糕:“祖母!您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玉苒扶着端王世子的手进来时,步子轻得像踩在云里,刚走到祖母面前,就被老人家一把拉住:“快让我瞧瞧,三个月了?腰身都显了些呢。”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金锞子,“给我的重外孙攒着。

玉芍跟在后面,霍峥提着个装着边关特产的木盒,见了祖母忙躬身行礼。老人家瞅着他直乐:“霍将军看着就是实在人,往后可得多疼我们芍儿。”

女眷们拥着祖母进了花厅,刚坐下,就见玉菱和玉茉端着茶盘进来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水粉色比甲,连鬓边的珠花都是成对的,只是玉菱眉眼更柔些,玉茉嘴角总带着点俏皮,正是一对让人瞧着就欢喜的双胞胎。

“大姐,二姐。”两人齐声问安,声音都清清脆脆的。

女眷们聚在花厅说话,沈兰芝让丫鬟炖了燕窝,先给玉苒盛了一碗。“刚满三个月,可得仔细些。”沈兰芝看着大女儿的肚子,眼里满是疼惜,“端王府规矩多,没累着吧?”

“婆母疼我,没让我理事。”玉苒舀了勺燕窝,忽然提起桩新鲜事,“前儿宫里赏了些新茶,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说,娘娘打算在京里开女学堂了,让适龄的姑娘们都去念书,不光学《女诫》,还要学算学、女红,甚至还有农桑课呢。”

白姨娘正给玉芍剥橘子,闻言抬头:“女学堂?从前只听说过皇子公主读书,咱们姑娘家也能去?”

“可不是。”玉苒笑道,“娘娘说‘女子也该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还说要从官员家的姑娘开始,往后推广到民间呢。”她看向在座的姐妹,“菱儿茉儿下半年要及笄了,咱们府里适龄的,也就荣儿了”

玉荣正逗着雪球玩,听见这话猛地抬头:“我?我要去学堂?”她想起上次跟着母亲去寺庙,见过那些官家小姐规规矩矩坐着念书的样子,不由得皱起眉,“要背好多书吗?像爹那样天天摇头晃脑的?”

满厅都笑了。玉芍捏捏她的脸:“听说有算学课呢,就是你最爱捣鼓的数字。”

“真的?”玉荣眼睛亮了,“那能算粮仓的账吗?能算田庄的租子吗?”

沈兰芝无奈地摇头:“才多大点,就惦记这些。”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带着纵容,“去学学总是好的。你大姐当年也跟着先生读过书,不然哪能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玉荣听着姐姐们聊天,心里有点发空,悄悄溜出花厅。雪球跟在她脚边,蹭着她的鞋尖。她蹲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去年踏雪还在这儿追蝴蝶,今年就换了雪球。大姐有了娃娃,二姐嫁了好人家,三姐四姐也要嫁人了,往后家里就剩她一个小姑娘了。

“荣儿怎么躲在这儿?”玉苒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轻轻靠在廊柱上,“不想去学堂?”

玉荣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怕学不好,像上次算错爹的茶钱那样,被先生打手心。”

“先生才不打人呢。”玉苒笑着坐下,“听说女学堂的先生是位女先生,从前在江南教过好多姑娘,最会用故事讲书了。你不是爱听账房先生说《九章算术》的故事吗?去了说不定能听到更多。”她顿了顿,握住玉荣的手,“再说,你学会了,将来能帮姐姐们算账呀。我怀着身孕,往后府里的事怕是顾不上;你二姐要管将军府,也忙得很。”

玉荣看着大姐温柔的眼睛,忽然觉得去学堂也没那么可怕了。她抱起雪球,蹭了蹭它的毛:“那我去!我学算学!”

玉苒被她逗笑,阳光透过石榴叶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远处传来霍峥爽朗的笑声,玉芍正和他说些什么,侧脸映着光,比出嫁那日更添了几分柔和。玉荣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石榴树,旧的枝桠结了果,新的嫩芽又冒了出来,热热闹闹的。

她低头对雪球说:“等我从学堂回来,就教你认数字好不好?”雪球“喵”了一声,像是应了。

第36章 争辩

女学开课那日,天刚蒙蒙亮,玉荣就被青黛从被窝里拽起来。新做的学堂制服是石青色襦裙,领口绣着小小的“女学”二字,料子是府里特意按章程做的,不张扬却也挺括。沈兰芝亲自替她梳了双丫髻,簪上支素银梅花簪:“到了学堂,守规矩,多听先生的话。”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玉荣扒着车窗往外瞧,见街面上三三两两都是同款襦裙的姑娘,有的由嬷嬷陪着,有的跟着自家姐妹,马车一辆接一辆往城东去那里原是座废弃的皇家别苑,被皇后改成了女学堂,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都新刷了漆。

到了门口,玉荣跟着下车,脚刚沾地就被眼前的阵仗惊了下:各式各样的马车从街口排到巷尾,有镶金饰玉的亲王规格,也有朴素的青布马车,车辕上都系着块写着“女学”的木牌。

穿石青色襦裙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往里走,低头说话时,鬓边的发簪晃出不同的光李尚书家的女儿插着点翠凤凰簪,工部侍郎的庶女用的是珍珠步摇,连镇国公家的秦昭,都在发髻上别了支嵌红宝的箭形簪,比寻常公子的玉簪还惹眼。

“范家妹妹?”有人在身后喊她。

玉荣回头,见是吏部侍郎家的赵音容,正踮着脚朝她招手。两人在皇后的赏花宴上见过一面,赵音容性子温和,此刻正被几个姑娘围着问东问西。

“你也来了。”玉荣走过去,刚站定,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秦昭竟骑着匹枣红马奔到门口,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石青色襦裙被风吹得扬起一角,发间的红宝簪在晨光里闪了闪。

“骑马来的?”李月娥带着丫鬟从马车里出来,看见秦昭的马,眉头皱了皱,“女学堂门口骑马,也不怕失了体面。”

秦昭把缰绳丢给随从,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体面能让马自己走到门口?”她瞥了眼李月娥的凤凰簪,“总比头上插着堆鸟毛强,压得脖子不酸?”

李月娥气得脸发红,正要回嘴,却见先生们已站在门口迎客,只得悻悻闭了嘴。

玉荣跟着队伍往里走,穿过刻着“劝学”二字的石牌坊,看见庭院里的老槐树下摆着张长桌,先生们正按着名册点名。轮到她时,先生抬头看了眼:“范光大人的小女儿?”见玉荣点头,在名册上画了个圈,“往后在乙班,跟赵婉儿、秦昭同班。”

玉荣刚走到乙班的队伍里,就见先生拿着戒尺敲了敲石桌:“各班列队,随我入堂今日第一课,先学‘同窗礼’。”

史学课上,周先生正讲楚汉相争,说到项羽兵败垓下,叹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却终因妇人之仁失了天下。”

话音刚落,秦昭腾地站起来,腰间的玉佩撞出轻响:“先生此言差矣!项羽不是妇人之仁,是重情义!鸿门宴上不杀刘邦,是念着兄弟旧情;垓下别虞姬,是舍不得拖累佳人这般汉子,比那些背信弃义的伪君子强百倍!”

她声音清亮,带着股少年人的锐气,鬓边的红宝簪随着动作晃得人眼花。满教室都静了,连总爱挑刺的李月娥都没作声谁都知道秦昭祖父是沙场老将,她自小听着英雄故事长大,对情义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玉荣却皱起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案边缘:“秦姐姐这话不对。”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两军对垒,从来只论胜负,不论情义。项羽若真重情义,就该早看清刘邦的野心,护着江东百姓不遭战乱;他若念着虞姬,就该留着性命东山再起,而非自刎乌江让她成了孤魂这不是情义,是鲁莽。”

“你懂什么!”秦昭猛地拍了下桌子,箭形簪几乎要从发髻上跳下来,“沙场之上,战死是荣耀,苟活才是耻辱!我祖父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是愚勇!”玉荣也站了起来,素银梅花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我爹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项羽若能渡江,重整旗鼓,未必没有翻盘的可能,到时候救回的何止一个虞姬?是千千万万跟着他的江东子弟!”

两人一个站在案前,一个立在凳边,石青色襦裙被各自的气势撑得笔直。周先生没拦,只捋着胡须笑:“哦?那依你们之见,女子若处在那般境地,该学虞姬殉情,还是学吕雉谋断?”

秦昭想也不想:“自然学虞姬!生死相随,才不枉一场情分!”

玉荣却摇头:“我学吕雉。不是学她的狠辣,是学她的韧性。刘邦兵败时,她被楚军俘虏两年,受尽屈辱却始终没垮,最后还能帮着夫君稳定后方能忍能扛,才能护住想护的人,这比一时冲动的殉情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