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服!”玉芍的声音发颤,眼泪却倔强地没掉下来,“同是父亲的女儿,姐姐能跟着母亲去宫宴,见那些王公贵族;我连出门赴宴都要先问过母亲的意思。姐姐的及笄礼能请卫国公夫人当正宾,我的及笄礼怕是只能请些穷酸秀才的家眷!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嫡出,我是庶出?”
范光放下茶盏,指尖在桌上叩了叩:“凭什么?就凭规矩二字。你祖父是嫡长子,你父亲我是嫡长子,这范府的爵位、家产,从来都是嫡子继承,女儿家的体面也跟着走,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人。”
“规矩就不能改改?”玉芍追问,眼里的不服像团火。
“改?”范光看着她,忽然笑了,“你以为你姐姐的体面是白来的?她三岁背《女诫》,五岁学插花,八岁跟着你母亲打理中馈,夜里挑灯算账目时,你在睡懒觉;她跟着你外祖父见官员内眷,练得体面周到时,你在跟你舅舅家的小子爬树掏鸟窝。这体面是她自己挣的,不是嫡出二字凭空掉下来的。”
这话像根针,戳得玉芍哑口无言。她确实见过姐姐夜里在灯下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见过姐姐给老夫人请安时,连屈膝的角度都恰到好处。可心里那点不甘,却像潮水里的石头,总也沉不下去。
白姨娘见女儿不说话,赶紧打圆场:“老爷说的是,是妾身没教好她,让她总存着些糊涂心思。往后我一定好好管着,让她多跟着玉苒学学规矩。”
范光瞥了玉芍一眼,见她垂着头,鬓边的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忽然放缓了语气:“我没说你不能有体面。你性子活泛,茶技也确实比你姐姐灵动,往后让你母亲多带你出去见见人,寻个家世清白的武官家,不比那些酸儒强?”
玉芍心里一动武官家?虽不如勋贵显赫,却也比寻常人家体面。她刚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地应了声:“女儿知道了。”
范光没再追问,只道:“账房那一百两,明日就让人送到你母亲那里,入你的嫁妆匣子。往后安分些,别再让你娘跟着操心。”
等范光走了,白姨娘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你这孩子,吓死我了,敢跟你爹这么说话!”
玉芍没接话,只望着窗外的月亮,心里那点不服气还在翻腾凭什么姐姐学的是管家算账,我就得学安分守己?凭什么她的嫁妆是良田,我的就只能是银子?可父亲的话像道坎,她迈不过去,只能把那点不甘死死按在心底,面上却露出温顺的笑:“娘,我知道了,往后我好好学规矩就是。”
白姨娘见她懂事,眉开眼笑地去端夜宵,没瞧见女儿转身时,眼里那点藏不住的火苗学规矩?她会学的,但绝不是为了安分守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那些瞧不上庶女的人看看,她范玉芍,未必就比谁差。
夜风吹进窗,带着药渣的苦味,也带着少女藏在心底的、不肯熄灭的念想。
白姨娘打发走女儿,转身就把心腹婆子春桃拽进里间,刚关上门就瘫坐在凳上,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大半,溅得衣襟上都是水渍。
“春桃,你说我是不是傻?”她声音发颤,眼圈红得像浸了血,“若不是我非要让芍儿去献那杯茶,她怎么会挨那十板子?怎么会被人背后嚼舌根,说她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春桃赶紧递上帕子,低声劝:“姨娘别这么说,您也是为二姑娘好。谁不盼着自家姑娘能攀个高枝?”
“好?”白姨娘把帕子往桌上一拍,眼泪掉得更凶,“我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你瞧瞧她今日那模样,见了老爷都不敢大声说话,眼里的光都没了!想当初她刚学茶那会儿,李妈妈都说,府里姑娘论灵动,谁也比不上咱们芍儿!”
她起身走到镜前,指着镜中自己憔悴的脸:“我这张脸早就黄了,可芍儿不一样!她那双眼,笑起来像含着水,眉梢眼角都是俏的,比街上画里的美人还俊三分!论茶技,她能闭着眼搅出并蒂莲;论绣活,她绣的鸳鸯能看出戏水的劲儿凭什么就得比玉苒差?就因为我是妾,她就得低人一等?”
春桃叹口气:“姨娘,这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嫡庶有别,咱们拗不过……”
“我知道拗不过!”白姨娘猛地回头,指甲掐进掌心,“可我就是不甘心!那日及笄礼,芍儿穿水红袄裙站在那里,明明比玉苒亮眼,凭什么卫国公夫人就瞧不上?还不是因为我是个没根基的妾,护不住她!”她忽然抓住春桃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你说,要是我当年能争个正头娘子的位分,芍儿是不是就能像玉苒那样,风风光光地嫁入勋贵家?”
春桃吓得赶紧捂她的嘴:“姨娘疯了!这话要是被太太听见……”
白姨娘甩开她的手,颓然坐下:“我知道疯,可我心里堵得慌。方才老爷说要给芍儿寻个武官家,听着体面,可武官家哪有勋贵家的权势?将来真出了什么事,谁能护着她?”她望着窗外,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是我拖累了她,若我能像柳姨娘那样安分,她或许还能落个清净……”
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间传来玉芍的声音:“娘,春桃姨,该歇息了。”
白姨娘赶紧抹掉眼泪,换上笑脸迎出去:“就来就来,娘给你留了碗莲子羹,快趁热喝。”
看着女儿低头喝汤的样子,白姨娘心里的悔意像潮水般涌来她总想把最好的抢给女儿,却忘了,在这深宅里,有时候不争,反倒是种安稳。可那点不甘像根毒刺,扎在心底十几年,哪是说拔就能拔的?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等芍儿嫁了好人家,她就真的安分了,再也不折腾了。
第16章 上香
清明刚过,寒山寺的石阶还带着潮意,范老夫人由沈兰芝扶着,身后跟着玉苒、玉芍、玉荣、玉菱、玉茉五个姑娘,一路往偏殿的花签架去。引路的慧能师太手里的铜铃叮当作响,笑道:“这花签是老方丈依着姑娘们的命格题的,灵验得很呢。”
玉荣攥着玉苒的袖子,踮脚往签架上瞅:“姐姐要抽那支画着桃花的!看着最俊!”
玉苒先抽了一支,粉签上“桃之夭夭”四字旁,画着枝繁叶茂的桃树。
慧能师太合十道:“姑娘的姻缘如这老桃树,扎根正,性子稳,虽不张扬,却得岁月滋养。签上说‘根深待风’,是说缘分要等,急不得。”玉苒垂眸浅笑,将签子轻轻压在袖中。
玉芍紧跟着抽了支红签,“艳若朝霞”四字刺得人眼亮,旁画着抹鲜亮的霞光。
师太捻着佛珠细看,缓声道:“姑娘命格带俏,像晨间的霞,一眼望去最是夺目。只是签尾注了‘霞散易消’,是说太过张扬反倒难长久,守拙方能得偿所愿。”玉芍捏着签子笑了笑,指尖却悄悄把“霞散”二字挡在了掌心下。
玉菱抽的是支浅碧签,“兰生空谷”四字旁,画着株藏在石后的兰草。
她脸一红,刚要把签子往袖里塞,就被师太叫住:“姑娘莫躲,这签是好的。‘空谷自芳’,说你性子沉静,不与旁人争,反倒能得有心人看重,是安稳度日的福分。”玉菱低下头,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
玉茉抽的是黄签,“萱草忘忧”四字旁,画着丛贴地生长的萱草。
师太指着画笑道:“萱草又名‘宜男草’,签上说‘倚堂承欢’,是说姑娘最是顾家,将来嫁了人,能让夫家上下和睦,是难得的贤内助。”玉茉抿着嘴笑,偷偷看了眼沈兰芝母亲常说,女子家的福气,原就藏在“和睦”二字里。
轮到玉荣,她踮着脚够了支画着小兔子的粉签,上面写着“稚雀待飞”。
师太被她逗笑,揉了揉她的头:“五姑娘还小,姻缘事早着呢。这签说你心纯如稚雀,将来的缘分也会像春日晴空,来得明明白白,不用愁。”玉荣似懂非懂,把签子卷成小筒,塞进了听雪的荷包里。
沈兰芝看着女儿们手里的签,对老夫人笑道:“都是好兆头,可见师太说得准。”老夫人捻着佛珠点头:“签是辅,心是主,姑娘们守好自己的性子,比什么都强。”
玉荣攥着刚抽的“稚雀待飞”签,像只小雀似的扑到老夫人膝前,辫子上的绒球蹭着老夫人的膝头:“祖母,听闻后院放生池的锦鲤通人性,孙女儿想去瞧瞧,就看一小会儿!”
老夫人被她晃得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什么时候能像你大姐那般沉稳?去吧,让听雪跟着,不许踩湿了鞋袜。”
“谢祖母!”玉荣脆生生应着,转身就拽住玉菱的袖子,“菱姐姐陪我去!茉姐姐也去!”玉菱性子温吞,被她拽得踉跄了两步,笑着点头;玉茉本就爱热闹,立刻提着裙摆跟上,三个身影转眼就消失在回廊拐角,只留下听雪在后头追着喊:“三个姑娘慢些!等等我!”
玉苒望着妹妹们的背影,对老夫人道:“祖母,孙女儿去后院看看那株百年桃树,听说开得正盛。”老夫人正和慧能师太探讨《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挥挥手让她去了,沈兰芝叮嘱道:“让青黛跟着,别独自走远。”
玉苒刚走出偏殿,就见玉芍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悄悄落后了几步,待众人视线都落在老夫人身上,她才提着裙摆,不紧不慢地跟往后院,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玉苒素来规矩,偏生今日要独自去后院,倒要瞧瞧她想做什么。
前殿里,沈兰芝亲手给老夫人续上茶,听着师太讲解“诸法空相”,偶尔插言两句,目光平和。她身边的大丫鬟青禾捧着个锦盒,里面是给师太预备的素色袈裟,针脚细密,是沈兰芝亲手绣的。
后院的桃花果然开得泼泼洒洒,百年老树枝桠横斜,粉白的花压得枝头低低的,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沾了玉苒满身。她站在花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刚触到那柔软的质地,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原是青黛远远站在月亮门旁,见她驻足,便停下脚步守着,不敢打扰。
而假山后的玉芍,看着玉苒独自站在花下的身影,心里的疑窦渐渐消了原是真来看桃花的。她正想转身离开,却见回廊那头走来个青衫男子,手里捧着本诗集,看着像是来上香的香客,便又缩回了假山后倒要看看,这后院还能撞见什么。
放生池边,玉荣正趴在栏杆上,指着水里的红锦鲤喊:“菱姐姐你看!那条最大的!我扔饼子它就来抢!”玉菱笑着给她递过油纸包,玉茉则蹲在池边,小心翼翼地把飘落的桃花瓣捡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锦囊里:“这花瓣能做香包呢。”听雪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帕子,随时准备给三位姑娘擦手,眼里满是笑意。
后院的桃花落得像雪,玉苒正抬手拂去肩头的花瓣,忽听头顶传来轻响一枝细桠被风压得弯下来,眼看要扫到她发间。
“小心。”一只手稳稳扶住了枝桠,青衫男子站在树下,手里捧着本磨了边角的诗集,“在下沈砚,陪母亲来上香,惊扰姑娘了。”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领口浆得笔挺,却不见丝毫华贵饰物,倒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