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夫人放下抹额,冷笑一声:“她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当年她进府时,就想着靠女儿攀高枝,也不想想,咱们范家的姑娘,哪怕是庶出,也得守规矩、重体面,哪能像她那样,把心思都用在钻营上。”她顿了顿,“告诉她,芍儿及笄时,该有的体面不会少,但想借着玉苒的光占便宜,绝无可能。”

沈兰芝点头,看着窗外抽芽的柳条,忽然想起玉苒刚会说话时,奶声奶气地念“关关雎鸠”的样子。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就要行及笄礼了。白姨娘回了房,反手就把房门闩上,转身一把攥住玉芍的胳膊,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玉芍刚从花厅练完茶回来,腕上的红蔻都被蹭花了,疼得蹙眉:“娘,您轻点!”

“轻点?等及笄礼过了,人家玉苒戴着老夫人传的金钗受众人追捧,你连个露脸的地方都没有,到时候有你疼的!”白姨娘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玉芍脸上,“方才我在廊下撞见李妈妈,特意问了,你那点茶的手艺,比玉苒活泛多了,就是稳当劲差些这几日什么都别干,就给我练点茶、练屈膝!”

她转身从箱底拖出个樟木箱,翻出件半旧的水红绫袄,往玉芍身上比了比:“这件衣裳颜色亮,衬得你脸白,及笄礼那天就穿这个。我已经让秋桃去裁了块新花边,缝在袖口上,看着就像新的。”

玉芍摸着袄子上磨出的毛边,心里老大不乐意:“穿这个去见卫国公夫人?姐姐定是穿新做的云锦……”

“云锦怎么了?”白姨娘把袄子往她怀里一塞,“你忘了你那对梨涡?笑起来比谁都甜,穿这水红的,再把梨涡露出来,保管比穿云锦的更打眼!”她凑近了,眼神里闪着算计的光,“你只管用功练茶,练到能闭着眼搅出并蒂莲来。至于怎么让你在及笄礼上献茶,娘自有妙计前日我给老夫人的暖阁换炭时,听见她跟兰草说,卫国公夫人最爱江南的点茶,嫌京里的手艺糙。”

玉芍眼睛亮了亮:“娘的意思是……”

“你只消记住,”白姨娘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镜子,“镜子里这个姑娘,眉梢要弯,嘴角要翘,递茶时手指得像掐着花瓣似的,软乎乎的。卫国公夫人见了,保准记得住你。”她忽然一拍桌子,“还有行礼!膝盖弯下去时要慢,像花瓣落下来那样,别跟你那粗手笨脚的舅舅似的,咚一声砸在地上!”

接下来几日,白姨娘屋里简直成了小茶坊。天不亮就把玉芍薅起来,让她跪在蒲团上练屈膝,膝盖磨出红印也不准起来;晌午就盯着她碾茶末,茶碾子磨得手心起泡,也只许用凉水冲了继续练;夜里更甚,点着油灯让她对着镜子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差一分都不行。

“再甜些!”白姨娘拿着绣花针在旁边比划,“你是给贵人献茶,不是给街头小贩抛媚眼,得甜里带点怯,怯里又带点俏,懂吗?”

玉芍笑得脸都僵了,心里憋着气,却不敢发作她知道娘说的是对的。那日在花厅,李妈妈也说过,她的茶技虽不及玉苒稳,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活气,这是她唯一能胜过姐姐的地方。

这天夜里,玉芍练得累了,趴在桌上打盹,梦里竟都是搅茶的白沫。白姨娘给她披衣裳时,见女儿眼角的红血丝,心里软了一瞬,随即又硬起心肠不拼这一回,难道让她一辈子屈居人下?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偷藏的桂花糖,塞给玉芍:“含着,明日练笑时,嘴里有甜味,笑出来才真。”

玉芍含着糖,舌尖的甜混着手上的疼,忽然抬头:“娘,你说……卫国公夫人真能瞧上我吗?”

白姨娘没说话,只把女儿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手拍着她的背,像哄小时候的她睡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映着桌上散落的茶末,也映着母女俩交叠的影子,一个急,一个盼,像两只在暗夜里扑腾的蛾,只等着及笄礼那天的光。

第13章 风云

及笄礼这日,范府的青石板路洒了清水,廊下挂满了素色绸带,按古礼不设红灯,却处处透着庄重。卯时刚过,玉苒就被青黛扶着坐在镜前,沈兰芝亲自为她梳头先将长发绾成髻,用红绒绳系住,再插上支素雅的木簪,这是“始加”前的预备,取“尚质重礼”之意。

“别急,”沈兰芝的梳子慢慢划过女儿的发间,“及笄礼要行三加,一步都错不得。”镜中的玉苒穿着玄色襦裙,领口绣着细若蚊足的缠枝纹,眉眼沉静,虽未施粉黛,却自有股世家嫡女的端凝气。

正厅早已按礼制设好案几,东边摆着篚(盛礼器的竹筐),西边放着盥盆,卫国公夫人作为正宾,穿着石青绣翟鸟纹的命妇服,端坐在上首。英国公府三小姐和礼部尚书千金作为赞者,分坐两侧,皆是一身素色衣裙,端庄得体。

吉时到,赞者唱礼:“始加”

玉苒缓步走出,按规矩跪在蒲团上,背挺得笔直。卫国公夫人亲自为她加缁布冠,轻声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声音清越,满厅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玉苒屈膝拜谢,动作行云流水,连衣摆扫过地面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里屋的窗后,玉荣扒着窗棂,看得眼睛发直,扯着柳姨娘的袖子:“菱姐姐你看,大姐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玉菱玉茉也凑着看,两人穿着浅碧色襦裙,手里捏着帕子,眼里满是羡慕,却不敢出声按规矩,未及笄的姑娘只能在偏厅观礼。

“二姐呢?”玉荣忽然回头,“方才还见她在廊下呢。”

谁也没注意,西跨院的角门后,玉芍正被白姨娘按着整理衣襟。她穿了件水红绫袄,领口开得比规矩里低些,露出小段莹白的颈子,鬓边斜插支金点翠的珠花,走动时珠片晃得人眼花。更惹眼的是她的妆容,眉梢画得比平日弯,唇上点了嫣红的胭脂,连眼角都悄悄晕了点粉,美则美矣,却在这素净的及笄礼上显得格外扎眼。

“记住娘教你的,”白姨娘最后拽了把她的袄角,“脚步要慢,递茶时手指别攥太紧,就当是给李妈妈递茶那样。”她往旁边的小丫鬟手里塞了个银角子,“按说好的,把赞者往暖阁引,千万别出岔子。”

此时正厅里,“二加”刚毕卫国公夫人为玉苒换上皮弁(白鹿皮制的冠),祝词刚落,就该赞者引着正宾去盥手,再由玉苒行“醴礼”(敬甜酒)。可两个赞者刚起身,就被个小丫鬟拦住:“夫人,这边请,盥盆设在暖阁了。”英国公府三小姐皱了皱眉,却也没多想,跟着往暖阁去她哪里知道,这是白姨娘买通的下人,故意引错了路。

卫国公夫人正等着盥手,忽然见屏风后走出个红衣女子,手里捧着茶盏,袅袅娜娜地过来。不是玉苒,却是玉芍。

“卫国公夫人安,”玉芍屈膝行礼,动作确实柔媚,只是膝盖弯得太低,倒像戏文里的身段。她双手捧茶递上,腕间的金镯子叮当作响,“小女玉芍,给夫人奉茶。”

满厅的目光“唰”地聚过来,连老太爷都皱起了眉。按规矩,此时该由玉苒行醴礼,哪轮得到庶女闯进来献茶?沈兰芝的脸色沉了沉,却没作声,只盯着卫国公夫人的反应。

卫国公夫人打量着玉芍,目光在她低敞的领口和晃眼的珠花上顿了顿,又扫过她茶盏里那团过分艳丽的桃花沫子,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仪:“范家的姑娘,都学的这般规矩?”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玉芍脸上的笑僵住了。她身后的白姨娘躲在屏风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见卫国公夫人没接茶,反而对身边的侍女道:“去看看,赞者怎么还不回来?”

恰在此时,英国公府三小姐带着礼部尚书千金回来了,见这情景,顿时明白过来,厉声斥那引路的小丫鬟:“谁让你乱指路的?盥盆明明在东廊!”小丫鬟“扑通”跪下,抖得像筛糠。

卫国公夫人没再看玉芍,只对沈兰芝道:“范太太,该进行‘三加’了吧?”

沈兰芝点头,示意青黛扶玉芍下去。玉芍捧着茶盏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身水红袄裙此刻像团火,烧得她浑身不自在。白姨娘在屏风后死死咬住帕子,眼睁睁看着玉苒换上爵弁(最隆重的冠),在赞者的唱礼声中完成最后一加,接受满厅的恭贺,而自己的女儿,像个跳梁小丑般被人指指点点。

里屋的玉荣看得糊涂,拉着玉菱问:“二姐怎么了?她的茶不好喝吗?”玉菱摇摇头,小声道:“娘说,礼有规矩,乱了就不好了。”

及笄礼毕,卫国公夫人告辞时,特意对沈兰芝道:“大姑娘是个好料子,沉稳端方,有范家的风骨。”这话明着夸玉苒,实则是给了白姨娘一个没脸。

白姨娘拽着玉芍回房,白姨娘拽着玉芍回房,刚把帘子甩上,就一把将女儿按在椅子上,自己却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厉害。玉芍捂着脸,眼泪砸在衣襟上,水红的绫子洇出一小片深色:“娘……”

“别说话!”白姨娘的声音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猛地转身,眼圈红得吓人,却没再动女儿一根手指头,只死死盯着那身水红袄裙,忽然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声音里带着哭腔,“是我错了,我不该急功近利,不该让你冒这个险……”

玉芍愣住了,看着娘蹲在地上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忽然变成了酸:“娘,不怪你,是我自己没做好……刚才递茶时,我的手一直在抖,茶盏都差点摔了。”

“不怪你……”白姨娘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伸手抚着女儿的脸颊,指尖划过她被打红的地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是娘太贪心了,见不得你受委屈,总想着让你也能站在人前风光,却忘了……忘了这府里的规矩比天大。”她忽然想起什么,摸出个油纸包塞进女儿手里,“快,把这个戴上。”

里面是支素银的梅花簪,簪头的梅花雕得简简单单,却透着股清爽。玉芍不解地看着她。

“把你那点翠珠花摘了,换上这个。”白姨娘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认命的疲惫,“及笄礼还没结束,去偏厅找你妹妹们吧。”

及笄礼的最后一项仪轨刚毕,范光就铁青着脸往三体堂去,沈兰芝、白姨娘和涉案的下人都被传了去。堂内只点了两盏油灯,光线昏暗,正中的紫檀木案上摆着范家家规,纸页泛黄,透着股压人的威严。

“说吧,谁让你引错路的?”范光的声音在堂内回荡,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那丫鬟早吓得魂不附体,抖着嗓子道:“是……是白姨娘给了我一个银角子,让我把赞者往暖阁引,说……说让二姑娘有机会给国公夫人献茶。”

白姨娘脸色煞白,扑通跪下:“老爷!我只是想让芍儿在贵人面前露个脸,绝没有别的心思!她也是范家的姑娘,难道连献杯茶的资格都没有吗?”

“资格?”沈兰芝站在一旁,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及笄礼的每一步都有古礼可循,赞者引路、嫡女献醴,哪一条不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你买通下人乱了仪轨,让国公夫人当面斥我范家无礼,这不是给芍儿争脸,是打整个范家的脸!”

范老夫人被扶着进来,往太师椅上一坐,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顿:“白姨娘,你进府时我就教过你,规矩大于天。玉苒是嫡长女,她的及笄礼是何等庄重,容得你这样钻空子?”

白姨娘还想争辩,却见范光拿起案上的家法尺,沉声道:“家法伺候。”

话音刚落,就见玉芍掀帘进来,她已换了身素色襦裙,鬓边的珠花也摘了,径直跪在白姨娘身前,磕了个响头:“祖父、父亲、母亲,这事不怪我娘,是我自己想献茶出风头,求你们别罚她。”

白姨娘一愣,刚要拉她,玉芍却抬头望着范光,眼里含着泪却语气倔强:“是我撺掇娘找的下人,也是我自己要穿那身衣裳、画那副妆容。按家法,女儿愿领罚,只求饶了我娘这一次。”

范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倒还有点担当。”她转向范光,“按规矩,主谋罚十板,下人杖二十发卖,白姨娘……禁足三个月,抄《女诫》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