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一场,王氏若是没有千方百计寻过来,这件事情便会永远烂在他心里。
王氏没想到,她苦思冥想多年,害她当年被休的人,原来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她抡起胳膊,狠狠照着儿子脸上扇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令避走屋内的龚氏婆媳,以及院门外偷听的兄妹齐齐震惊。
林白棠不防听到父亲心底隐伤,更没想到还挨了打,顿时气到火冒三丈,正欲冲进去跟王氏理论,忽听得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白棠,你们兄妹俩都在家啊,还不快来拎东西,可是要累死姑姑?”
十几步开外,出嫁的林青枝正双手拎着东西艰难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提着俩硕大的食盒,显然也是负重过甚。
林白棠深吸一口气,与尚处在震惊之中的林宝棠交换个眼神,勉强挤出点笑影儿,飞奔过去接人,还扬声道:“小姑姑,买这么多东西?”
院内正在僵峙的母子听到外面的动静,各自扭头,暂时结束了这场激烈的争吵。
傍晚,林白棠撑着船在河岸边接了下学的小伙伴陆谦跟方虎,撑船到了僻静之处,将留给他们的赤豆粽跟水晶猪油豆沙粽递了过去,自己怏怏不乐坐到了一边。
方虎粗心,只顾剥开粽子皮,咬一大口香甜软糯的粽子,满足的叹一口气,好似刚从牢子里出来的犯人般,整个人松快起来,朝后瘫靠在舱壁:“我今天就靠着这口念想,才撑到了现在。”
早晨林青枝回娘家,无意之中制止了家中争吵,于是林青山带着儿子出工,林白棠迅速装好吃食出门,逃离了家中。
有林青枝坐镇,林白棠倒是不担心祖母跟亲娘被王氏的怒火波及。
她家这位小姑姑自小性格泼辣,与家中慈爱温和的老祖母性格南辕北辙,跟温厚的兄长也是两样,倒与嫂子金巧娘投契,未出嫁之前便伶俐讨喜,撑船卖东西从没吃过亏,真惹急了也是位不管不顾的主儿。
林白棠没接话,陆谦便笑着踢了他一脚:“说得好像在服苦役一般,赶明儿我跟先生说道说道,多加点课业给你,省得你一天天跟猴似的坐不住。”
方虎连忙举手投降:“哥!亲哥!我谢谢您啦!知道我坐不住,还给我加课业。”见陆谦要掏书袋,他头都大了:“你要教白棠认字儿?我听了先生一天叨叨,满脑子都嗡嗡声,这会一个字都不想听,先走了啊。”他从红泥小灶上坐着的锅子里再拿俩温热的粽子,先自逃了。
陆谦见这没心眼子的走了,便停止了掏书,温声询问:“白棠,谁惹你了?”
林白棠惊讶抬头,极力掩饰:“哪有?谁敢惹我啊。卖了一天东西,有点累了歇会儿。”
两人从小认识,后来林家搬进芭蕉巷,也属他们三个玩得最好。
但玩得最好其实也有区别。
方虎跟林白棠一起跟巷子里的小孩打架最为痛快,真要论细心友爱,还属陆谦。
他方才上船,一眼便瞧见林白棠神色有异,再悄摸打量过她脸上手上,并未发现有受伤的迹象,便猜到两处地方:“是遇上不讲理的客人,还是你家来的那老太太欺负你了?”
“谦哥,你真是神了!”林白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了一天,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还不是我家里来的那位活祖宗,”她当时跟王氏对着干,犹自未察,此刻却觉得委屈:“她大清早骂我,我爹护着我,反被她打了一巴掌!”
她挨了打或许还没这么难过,可是亲爹被人打了一巴掌,她心里却难过不已。
第6章 第六章 天底下的娘都不应该受气。……
王氏来的第一天,便在巷子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引得四邻围观。
陆谦当时不在现场,其母杨桂兰当时还在张氏绣庄上工,姐姐杨婉在家中做些绣活,但她秉持着母亲的处世习惯,极不爱往人多处凑热闹,只在家中苦练绣技,待来年张氏绣庄招人,便要前去应考。
反倒是家中老祖父瘫痪在床多年,侍候病人的老祖母郑氏颇好热闹,亲眼目睹了这场认亲大戏,当晚便成为陆家饭桌上佐餐的一道菜,郑氏讲到兴起,还多添了半碗饭。
杨桂兰初初嫁进陆家,厨事不熟,也受了不少婆母的气。不过好在她有一技之长,能在绣庄赚钱,渐渐担起养家重任,还能逃得与婆母长日相对的琐碎,这才少了许多婆媳矛盾。
本来她很是羡慕林家婆媳融洽,谁知从天而降一位难缠的婆母,便暗暗替林家婆媳担心,又见自家婆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直恨不得吃着饭也能把耳朵伸进林家院里听些热闹,还怂恿陆谦:“狗儿不是跟林家那丫头熟嘛,你回头悄悄跟那丫头打听打听,说不定那婆子还闹出别的事故呢。”。
陆谦低头吃饭,对老祖母怂恿的话充耳不闻,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去。
郑氏很是不满,轻捶了大孙子一记:“你这孩子,小时候活泼,话也多些,怎的越长大话越少?”
杨桂兰生怕婆母教坏了孩子们,挟满满一箸肉菜送进婆母碗里,亲亲热热道:“娘辛苦了,多吃点。”想要用饭菜堵住郑氏的嘴。
落后却告诫自家儿女们:“这是林家私事,你们不许多嘴问白棠。”等陆婉牵着三岁的幼弟陆诚出去之后,免不得跟陆谦多说两句:“你跟白棠自小玩的好,她又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体贴亲娘,赚钱补贴家用,已经够辛苦了。她要是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讲给你听,你万不敢漏一个字给你祖母!”
她没好意思跟儿子讲,婆母那张嘴便跟四处漏风的筛子一样,一点子芝麻小事也能散播出去,且还在巷子里寻到几位同好,曹氏的婆婆方婆子算是一位,吴寡妇的婆婆毛婆子也位列其中。
陆谦这次倒长了嘴:“娘放心,白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阿婆!”
他年纪虽小,却深知自家阿婆传播故事的能力,从芭蕉巷到金鱼巷,附近七八条巷子里都能找到“谈得来”的婆子媳妇。
眼下,林白棠抱膝坐着,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紧靠在舱壁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惊吓跟委屈,从来无忧无虑的大眼睛里含着惊惧,迟疑的问道:“谦哥,你……见过人家溺死女婴吗?”
“没。”陆谦不由坐直了,下意识从头到脚将她扫了一遍,声音都变了:“她、她做什么了?”
林白棠“噗嗤”笑出声:“我这么大个人,就算她有这种想法,也得掂量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吃不吃得消吧。”小伙伴的担忧落在她眼中,总算是浇散了一点她心中的寒意。
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但你发誓不告诉别人,家里人不行,虎子也不行!”
陆谦郑重发誓,这才凑过去,小姑娘贴近他的耳朵,将早晨听到的事情一一道来,随着她的讲述,他忍不住搓了下自己的胳膊,只觉得身上汗毛齐齐立起,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林白棠话落,舱内无言。
陆谦一时词穷,竟不知如何安慰小伙伴,半晌才憋出一句:“林叔父当时,一定害怕极了!”
林白棠与他对视,目光之中盛满了感激:“我就知道。”
他果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事发突然,她当时迅速逃离家中,可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好几次卖小食都算错了帐,心中一直回想父亲那些话,以及他脸上深重的巴掌印,越想越心疼父亲,甚至还有些自责非要跟王氏对着干,这才惹得父亲自揭疮疤,还挨了打!
但更心疼的,却是亲眼目睹亲娘溺死妹妹之时无助的父亲。
那时候他才三岁。
陆谦摸摸她的脑袋,试图让小伙伴停止这种无谓的自责:“白棠,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反而是那位傅家阿婆错得离谱。你想想,她若是没有出现,你家一团和气,大家都心情愉快。就算她找了来,想在这里住几天,要是消停省事,不找家里人麻烦,也没这么多事儿。她要是骑到婶子头上,你眼见着亲娘受欺负,能忍得下去?”
“当然忍不下去!”林白棠想想便愤怒:“我娘都快临产了,怎么还能受气呢。”
陆谦默默补一句:就算是不曾大着肚子,天底下的娘都不应该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