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氏瞬间了然这母子之间闹将起来的原因,便在原地驻足,又安抚的轻拍了拍儿媳手背:“外面闹得这样厉害,盆儿有青山护着,想来也不会吃亏,你跟娘进去吃饭吧。”

亲生的母子,有些疙瘩还需他们自己解开。

林宝棠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搂着妹妹往外走:“白棠别哭,咱们现在就去买糖吃。”

林白棠便随着兄长跨出院门,这才直起身来,明媚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惧之色,却已然得意的眨眨眼睛,娇俏一笑:“阿兄,酥糖就免了,咱们先在外面避避吧,保不齐还能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呢。”扭头便要悄悄往门上扒。

“你方才……没哭?”都伤心的快站不直了,此刻面上却一滴泪也无,连眼圈也未红半分。

林宝棠白担心一场,将探头出去要听家中秘事的林白棠揪过来,便要开训:“你既没哭,方才又作什么怪?”

“阿兄你学做木工,怎的连脑子也跟木头一样不开窍呀?”林白棠理直气壮与他分说:“咱们家从天而降一位祖宗,脾气不好性情蛮横事事挑理不说,还见天的打听咱们家的银钱,为着什么?”

林宝棠很是无奈:“……可她是父亲的亲娘!”

纵然母子多年未见,也是血脉相连。

林白棠嘻嘻一笑:“她是爹爹的亲娘,我还是爹爹的亲女儿呢,都是亲的,就看爹爹心疼哪一个。”

“你呀”林宝棠对机灵古怪的妹妹从来没有招架之力:“要是让父亲知道你装哭,生气了怎么办?”

“他亲娘骂我的那些话难道是假的?是我编造的?”

“那倒没有。”林宝棠细想,又生起气来:“她骂得实在难听,哪有祖母骂孙女那些话的?”

也只有街上泼妇不讲道理,骂起不相干的女子才会这般毫无顾忌。

真要论血缘,王氏可是林白棠的亲祖母呢。

林白棠倒不生气:“没事儿,让她骂几句也不会掉块肉。她骂得越狠越脏,爹爹越心疼我,越跟她离心。我还怕她骂的不够难听呢!”

林宝棠却很是生气:“你傻啊,她要是去外面巷子里乱传一顿,旁人怎么想你?舌头底下压死人,她这是不给你留活路。”

“我算是瞧出来了,这位傅家阿婆不是个善茬!”王氏住进来之后对家中人各种打听衡量,林白棠也没闲着,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也觉得这位王氏怕不是怀着什么鬼胎,又不能无凭无据跟林青山告状,也悄摸暗中观察:“我才不信她日夜想着爹爹呢。”

日夜想着,这么多年怎不见她家来。

第5章 第五章 她心里却难过不已

王氏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亲手扯开了当年被林家休弃的遮羞布。

“……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只有三岁,但我记事早,还记得妹妹皱巴巴的样子,养了几日便渐渐不皱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小手小脚小小软软,听到我说话便循声转头。”林青山语声转低,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生下来你便不喜欢她,每日各种咒骂,我小时候虽不懂你骂的什么,但渐渐长大便懂了骂得有多毒。我还记得二婶给妹妹做了件小花袄,用各色碎布头拼起来的小花袄,妹妹刚上身,那日家里都没人,我出门去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王氏惊恐的盯着他,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得。

这些当初的细节,若非亲眼所见,是绝说不出来的。

彼时龚氏还不认识死去的前夫,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细节。

可是林青山偏要说,一口郁气憋在心中多年:“我怕吵醒妹妹,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儿凑近门口朝里望去,你正蹲在地上,我洗澡的木盆里注了半盆水,你一边骂着赔钱货,一边把穿着花袄子的妹妹狠狠按进木盆。妹妹死命挣扎着胳膊腿儿,但是脑袋身子全被沉进水里,她一张嘴便呛进水去,哭都哭不出来……”

“你……”王氏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你别说了”

往事一旦扯开个口子,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难止。

这件事情压在林青山心头,沉甸甸的如同石头,每每想起便憋得慌。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向任何人吐露这件事情,但是当王氏气势汹汹冲过来满嘴污言秽语要打他的女儿,他便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无能为力。

“我吓的一动不敢动,躲在门外面,眼睁睁看着妹妹活活被你溺死,胳膊腿儿都不动了,你扒下妹妹身上的花袄子,替她换一身衣裳,还将妹妹原样裹好……”

王氏恨不能捂着耳朵:“你别说了!”

林青山想起小时候,总是被母亲无故责骂殴打,胳膊跟大腿内侧从小被拧出来的青紫,动一下便钻心的疼。

很多年以前,远在妹妹出生以前,他或者对母亲尚有期待,还含着一点爱意。

后来,在亲眼目睹了出生才二十多天便被活活溺死的妹妹之后,最后一点期待与爱意也早已消散。

“我当时害怕极了!”他终于松开了王氏,目光注视着自己长年劳作的手掌,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掌心还有从小磨到大的茧子,可是当年亲眼目睹妹妹被亲娘溺死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当时吓到发抖,生怕你回头逮着我,也把我活活溺死!”

王氏当年亲手溺死自己生的第一个女儿,后来被前夫发现,她也曾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却不曾得到丈夫半分原宥,到底还是被扫地出门。

再后来她远嫁傅家,与林家的人事彻底割裂,连带着与前夫生的儿子也不曾再见过。

她如今找上门来,与儿子说尽好话,其中“日夜思念”之语固然有假,但也不能说这些年对长子毫无思念。

偶尔……偶尔也会想起那幼小的孩子,当年她带着几身衣裳离开林家的时候,回望那幼小的孩儿,他躲在门后面,露出半张浸满泪水的小脸。

彼时她想,至少孩子是舍不得她的。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她无数次猜测,当初溺死女儿做得隐秘,到底是谁人通传告密,教前夫猜出端倪,震怒非常,骂她:“蛇蝎妇人,竟能狠心下手,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她忆起被休之时前夫的嘴脸,仿佛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竟是面现恐惧。

“你……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讨债的恶鬼!”

如果这话在林青山小时候骂出来,于他来说或许是极大的伤害,但是他早已是顶门立户的成年男子,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还有同甘共苦的妻子,生活的苦辣已然尝遍,对她这话竟然还极为认同。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讨债的恶鬼。妹妹被溺死的那天,我害怕极了,怕到不敢回家,只好去二婶家。二婶要送我回家,我死活不肯,她后来问我原因,我怕到发抖,t?便告诉了她。”他忍不住苦笑:“那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要人性命的恶鬼!”

王氏被休,离开林家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

他怕她。

生了他的女人,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娘,却让他在小小年纪饱受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