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家的离开,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林青山带着儿子回?家,龚氏跟金巧娘都反应平淡。

当娘的见?到儿子背着工具箱进门,便似他寻常回?来般扫了一眼,便开始指使?他:“家里也许久未修缮了,你既闲下来,便四处修修。门窗桌椅鼠蚁虫咬的破洞也该收拾了。咱们家屋瓦多少年没换了。白?棠的床都咯吱咯吱响,家里俩木匠师傅,孩子床都快睡塌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找了一堆活计出?来。

林青山一腔辞工的失落,瞬间便被家里堆积的活儿给冲散。

金巧娘更是喜出?望外:“夫君辛苦这些?年,正?好趁此机会在家里歇歇,也省得再吃陈盛的闲气。”

她?生就爽利的性子,这些?年劝过丈夫无数次,让他离开陈记,可?碍于老东家的面子,林青山总记得当初的一饭之恩而执意不肯,还反过来劝她?:“少东家不懂事,可?老东家待我的心总不是假的,说不定少东家也有醒悟的一天,先干着吧。”

日复一日,便在陈记留了下来。

谁知一场丧事,改变了所有。

陈盛气死了老东家,陈太太一直忙着为自己儿子遮掩,但内宅里流出?来的消息总不会有假,与陈嵘往日交好的人皆冷眼旁观,发现陈盛在葬礼之上并无悲意,反而摆起了当家人的派头,迫不及待的当家作主,这让林青山彻底寒了心。

“他但凡有一点点的悔意,瞧在老东家面上,我也愿意留下来。可?他那副样?子,分明早巴不得老东家离开,我留下来只会碍他的眼,还是早日请辞为好。”

揣着最后从陈记结算的工钱,林青山回?t?到自家的小院,被母亲跟妻子轻松的态度感染,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把工钱全都塞给媳妇:“我跟宝棠的工钱,你看着分,余下的都收起来。”

林宝棠伸手从亲娘手里接过零用钱,反被她?扯着不放:“今儿你先歇一日,明日正?好来店里帮忙,年纪轻轻腿脚利索,我店里正?好缺个伙计。”还与他商议:“你想让娘开多少工钱?”

她?如今生意兴隆,客源稳定,还有林白棠每月交上来的家用,倒也不怕多养两张嘴。

林宝棠不意明日便要上工,更不知小食店的忙碌,还很好商量:“娘看着给就好。”

傍晚,林白?棠从罗家回?来,提着一坛子酒巴巴向父亲献宝:“罗帮主的窖藏,听说是十年陈酿。东家夸我这个月的帐盘的漂亮,问我喜欢什么,我跟东家讨了一坛子酒,正?好庆贺爹爹离开陈记。”

林青山不意全家对他们父子二人离开陈记的态度都一样?:“你这孩子,离开陈记有什么可?庆贺的?”

林白?棠却忘不了当年王氏去?陈记闹事,陈盛当时的态度有多恶劣,如今提起眼中犹有愤怒:“人生在世?,无论富贵贫贱,左不过一个开心。咱们家又不是离开陈记便要饿死,姓陈的何必日日给爹爹闲气受?爹爹在陈记多少年,凭本事赚钱,又不是靠陈盛施舍!”

林青山摸摸女儿额发,感慨小姑娘长得快,眨眼之间便已长成娉婷少女,更觉得她?这番话窝心,辞工最后的一点失落也被女儿的贴心驱散:“那爹爹就多谢我家白?棠惦记。”

林白?棠偷偷摸摸再塞了个鼓鼓的荷包给他:“家用我已经交给娘了,这是东家的奖赏,留着给爹爹做私房钱。”他的女儿笑嘻嘻说:“往后啊,我养爹爹!”跟小时候豪言壮语要赚钱给娘亲开食店一般模样?。

林青山哭笑不得:“盆儿”

一个称呼便将父女之间的温情时光打破,小姑娘已经变脸,克制提醒:“爹爹,我是白?棠。”扭头去?寻林宝棠,他很快便听到屋外传来甜甜的呼唤:“阿兄”

这丫头!

暖意在心头流转,林青山朝后倒在床上,只觉得全身放松,不过片刻竟沉入了梦乡。

林宝棠骤然?偷得一日闲暇,次日便要进自家食店帮忙,难得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妹妹回?来的脚步声,也未曾起身。

他竖起耳朵听小丫头先跟阿婆打过招呼,又威胁了院里写功课的林幼棠一句,对方?不敢还嘴只能?委屈求助:“阿婆”

阿婆永远偏向妹妹:“幼棠要听阿姐的话。”

到了他这里,便是“做阿兄的要让着妹妹。”

怕他多心,阿婆还特意解释:“女儿家不比儿子,将来嫁去?婆家,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运气不好便是一辈子的忍气吞声,在娘家多疼疼她?。”

林宝棠不介意多疼疼妹妹,还因妹妹的确招人疼。

他听到妹妹去?了父母的房间,也不知说了什么,隐约能?听到父女的笑声,便在心里暗笑;这丫头怕父兄辞工心里难受,便跑去?给父亲献殷勤,也不知说什么话惹得父亲笑出?声来。

所料不错的话,她?恐怕很快便要来寻自己。

果?然?,不过片刻,便听到外面敲门声起,紧跟着房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语调拖长:“阿兄”

她?走?进来塞给他一个荷包:“阿兄尝尝,罗家厨房做的松子糖,跟外面的味儿不一样?。少帮主贿赂我的,想让我跟谦哥哥敲敲边鼓,给他少布置点课业,我都没舍得给幼棠。”

林宝棠不由想笑:“你背着幼棠让我吃独食,要是让幼棠发现怎么办?”

他已经听到了门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你悄悄吃,他不会发现的。”林白?棠故意说:“反正?这小子少吃一把糖,也不妨碍他长个子。”实则兄长很疼爱幼弟,不过是兄妹俩都喜欢逗弄林幼棠。

紧跟着,门口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阿婆,阿兄阿姐背着我偷偷吃糖……”

小童尖利的哭声跟竹哨似的在林家小院里响起,直吵得林青山模糊的睡意都被惊跑了几分,他翻了个身,拉过被子盖住脑袋,半梦半醒之间嘴角微弯,想着定然?是林白?棠又在逗引弟弟玩儿。

龚氏不过去?厨房倒杯水的功夫,小孙子便大哭起来,忙端着一碗水出?来断官司:“又怎么了?别哭别哭,阿婆去?瞧瞧。”

林幼棠拉着阿婆的手,跟个小公?鸡似的趾高气昂闯了进来,眼晴里还含着两泡眼泪,却已经往阿兄阿姐手里搜寻,试图寻出?兄姊吃独食的罪证。

果?然?荷包已经被打开,阿兄手里还抓着松子糖,阿姐正?当着阿婆的面,也抓了一把要往自己嘴里塞,他不敢冲上去?,便委委屈屈扯着龚氏的袖子:“阿婆”

龚氏含笑上前“抢”过孙女手上的荷包递给小孙子:“咱们现在就回?去?写功课?”

林幼棠紧紧攥着荷包,松子糖的香味似有若无窜上来,他连连点头:“阿婆快走?!”生怕走?慢一步,再被阿姐抢回?去?。

一老一少很快便牵着手撤了出?去?,林宝棠无奈:“你呀,每次听到幼棠哭有那么开心?”

林白?棠一脸坏笑:“惹一下哭一嗓子,不觉得很好玩吗?”

幼棠容易哭,但也极为好哄,眼泪如急雨来得快去?得快。

她?有时候觉得,变天都没这么快。

外面院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只有阿婆催促的声音:“别光顾着吃糖,赶紧写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