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转瞬人去楼空,姚窕慢慢走过来,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沾有自家儿子鲜血和行凶者指纹的餐刀捡起来包好。她抬起眼皮,祁镇龙已经将卡拉玛扬护送回贵宾室,来到她身边:“出错了?”
“嗯。”姚窕简短地应了声,将餐刀交给丈夫。
两人并肩走到露台,一位中士指挥机器人们分出一条道,让他们得以走到栏杆旁,往下望见他们的儿子因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与脏器破裂,以一种扭曲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而那个原本此刻应该死去的罪魁祸首,被护在怀里好好的。在地面部队举枪逼近时,忽然从祁的身上弹起来,几乎看不清是如何移动的,在枪林弹雨中翻越花园的围墙,像一道鬼影般逃走了。
“好身手。”姚窕就差要击节叹赏了,“在咱们儿子那当狗一样养着,可真是浪费了。”
祁镇龙吩咐一旁的中士:“把会场的监控录像交给我,不要遗漏;扣留所有相机,派一台自己人的跟上去,媒体发布内容需要经过我审核和同意。”
中士领命去了,夫妻俩对视一眼便完成了交流,因政治理想的高度一致而结合的伴侣,有时候比爱侣更默契。
祁被紧急送往国立中央医院,路上靠各种医学设备吊着微弱的半口气,那种不可名状的痛苦恐怖被冷血的摄影机全方位捕捉,成为接下来一周联邦乃至其他国家的头条。
收到消息的王若砚带着团队等在医院门口,救护车一到便冲了上去,见到了面如死灰满身血污的老友。手术室里他带着两名同样是专家级的医生共同作业,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几乎透支体力,最终三人面面相觑,摇着头感到回天乏术。这时,安娜带着捷西赶到,永久性细胞再生与修复项目组刚刚突破了技术瓶颈,还未来得及临床实验的药剂就这样赌博一般注射进祁的静脉里,几近归零的各项生命指标检测仪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没有规律的紊乱。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仅限于祁体内造血系统与免疫系统的战役,对垒双方都是他本人。在最后的几个小时,一个无星的夜里,仪器的鸣叫吸引值班室所有医生护士赶到,其时祁跌落病床。因为强烈的痛楚而扯落身上的所有设备,伤口破裂导致血溅得到处都是,生不如死的感觉令人简直想再次从窗口跳下去。但这痛楚反而让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他就像古老传说中被吸血鬼咬了一口,地狱边缘转了一圈回来了。
他在医护人员上来摁住他的时候疼到晕厥过去,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又过了十几个小时,他的母亲坐在床边脉脉看着他。这次她没有戴那副夸张的墨镜,露出一双长满皱纹的眼睛,她的其他地方那么年轻,唯有一双眼睛苍老得明显。她或许并没有世人赞叹及自我伪装的那样无所不能,想实现自己的野心,得牺牲一些东西来交换,例如自己的儿子。
姚窕心疼地抚摸了下祁憔悴瘦削的脸,说:“你那么喜欢那只小狗的话,等抓到他,我会把他的尸体做成机械狗还给你的。”
祁的脸罩在氧气面罩下,听完了,肆无忌惮得笑起来,牵动伤口又气息紊乱把自己呛得一口血腻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但他笑得更欢了。
姚窕一开始不理解,以为他疯了,后来她意识到他不仅没有疯,眼神还相当冷静,登时变得有些愤怒,绝情地离开了。又过了几天,她想起市政大厦的最后一幕,濒死的祁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两句话。然后那只狗,那个上了各国通缉榜的恐怖分子、职业杀手,当时分明破绽百出。如今却在天罗地网的抓捕中像透明的空气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点回过味来,明白那个笑是什么意思,仿佛在说,你们不可能抓到他,我连手指都不用动,就把他完美地藏了起来。
第28章 回家(二)
他做了个噩梦,梦醒后发现一切都是真的。
祁陷入了很多个沉得像再也醒不过来的睡眠,和很多个让活着变得更痛苦的噩梦。科技违背人类生理的意志,强行将他唤醒了,他口干舌燥,精神被生理状况影响得有些低落。但身体在切实地变得健康,张开又收拢五指就能感觉到逐渐恢复的力量。安娜和捷西注入他体内的高分子试剂正高速、精确地发挥着再生与修复能力,他已恢复到受伤前至少百分之八十的身体状态。除了心脏处的致命伤仍贴着纱布,其他的绷带和支架都被拆除了。
病房内空无一人,电视上猛然出现Eleven的脸时,祁有一种强烈的不现实感。新闻主播正在呼吁民众提供行凶者的线索,大概因为Eleven在联邦的任何一个系统里都不存在一张证件照,通缉令上的大头照是宴会上被拍到的他,祁不由得笑了笑,好歹也是大庭广众。幸好让捷西给狗狗好好打扮了一番。不然成了黑历史,以后被狗狗怨怼怎么办。
祁的视线移到墙上规律闪动的电子钟,距离宴会已经过了十天,Eleven没有被抓到。
然而,能否抓捕犯人已然不是重点,安娜在宴会上的发言和质疑、他与Eleven的反常举止全数被抹去,祁可以猜到,这是他父亲的杰作。趁着掀起轩然大波的反恐热潮,主战派的支持率一路上涨,陆续有多个选区倒戈。即便明天才会宣布最终结果,但卡拉玛扬目前赢得超过百分之六十五的选票,大局已定。
转播镜头切到意气风发的卡拉玛扬站在礼宾车上朝民众挥手,在他身边,祁镇龙已经被提拔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手。但这位献祭了儿子的上将不得不在公众面前继续扮演一名悲伤的父亲,看起来尤为矛盾和滑稽。
这时,祁的四肢终于产生足够的力气,他一只手支撑着坐起身,另一只手再次扯掉身上贴着的各种线,这次他的健康指数达到标准,意识清醒,操作正确,没有对设备和自己的身体造成任何破坏,因此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祁走到长廊,遇到王若砚正在遣散医护人员和轻症病患。
“走吧,走吧,”王若砚用念诗一般的语气说道,“除了必要人手,其他人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回去跟家人相处,或者到附近的公园看看风景都好,”他看一眼手表,微笑着,“谁知道十二个小时后是不是世界末日呢?”
十二个小时后是不是世界末日不知道。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世界末日。至于那些认为卡拉玛扬将让联邦的未来一片光明的人?早就拄着拐杖推着轮椅都要上街去庆祝了。
王若砚耐心地等待惶惶不安的人群散去,转过身,看见了祁。王若砚叹了口气,走过去跟祁握掌碰了下肩,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对祁的身体状况全程掌握,完全清醒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因此倒不显得惊讶。“你呢,你想去哪里?”
“回家。”祁说。
王若砚没问他缘由,只是说:“我开车送你。”
王若砚脱掉白大褂,顺便借了套衣服给祁,两人下到停车场上了车。王若砚一坐上驾驶席就开启了之前花重金购买的无痕行车系统。可以自动屏蔽道路监控并抹除这一段行车记录。直到把车开出两里路后头也没人追上来才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胜券在握的卡拉玛扬并不在意祁了。
“毕竟这么容易就被整得半死不活,量我扑腾不起什么水花吧。”祁自嘲道。
“我瞧瞧。”趁红灯停车,王若砚伸手撩开一点祁的衬衫,“伤口表层愈合得很顺利,只要避免剧烈运动让它慢慢长好就行了。”
车上的中控屏在播放新闻,下一条又是老熟人第二研究所发布新的国家级重点项目,姚窕身边站着一位瘦小孱弱的青年,叫德尔塔,没有说这是姓氏还是名字,将主持架设「矛」系统。这项发布显然是特意给最近的主战风潮添柴加火,德尔塔甚至差点把要继承祁的遗志都说出来。(不好意思啊没死成。)
“德尔塔是谁啊,从来没在任何学会或期刊上见过这个名字。”绿灯亮起,王若砚踩下加速踏板,“你认识吗?”
“不,但我大概知道他从哪里来的。”祁拿起王若砚随手丢在副驾台的文件,是一份特别情况调查局的问询报告,王若砚在最底下签了字确认。“特情局?”
“我们都被传唤了,我、安娜,还有捷西。因为跟Eleven有过会面和直接交流。”王若砚决定先和盘托出,“本来我就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Eleven受过非常严苛的被剥离杀人本能的训练,也并没有攻击你的理由。结果第三天问询我的是个你懂吧,收了我们雪茄的人。他给我看了现场监控,据说祁上将管控严格,一般人拿不到。我反复看了五遍,Eleven的技巧丝毫没有退步,只是状态好像还不够稳定。要不是你挡了那一下,安娜必死无疑。虽然不管是你还是安娜,不管死了还是活着,似乎都不影响现在的结局。”
祁表示同意:“就算没有那天的宴会,他们也会通过其他办法制造恶性事件的,我们预估错误了他们的下限,从一开始就输了。”一切都必然发生,只是过程不同,祁甚至庆幸最后是他而不是安娜,也不是别的损伤更严重的方式。
王若砚想不明白:“Eleven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祁不答反问:“你知道我这位神经兮兮的妈妈在第二研究所做什么研究吗?”
王若砚茫然地摇了摇头。第二研究所可以说是专为姚窕所设。但鲜少有具体内容流出,又碍于祁镇龙这个强大的靠山,这么多年也没人敢提出异议。“不都说是巫术玄学什么的?”王若砚说完,自己也觉得不靠谱。
“差不多。”结果祁附和了这个说法,在王若砚的惊讶中补充道,“其中最重要的研究就是梦境对大脑记忆与意识的影响与作用。那么,第二个问题,请抢答:你知道第二研究所的第一个作品是什么吗?”他笑了笑,耸耸肩说出了答案
“是我。”
第29章 回家(三)
狗狗总会回家找主人。
“什么意思?”王若砚这下彻底懵了。
然而他随即想起,他还真听说过类似的谣言,关于祁是姚窕在第二研究所的首个作品。只是当时他们都以为是在讽刺姚窕是因为给祁镇龙生了这么个优秀的儿子,才能年纪轻轻就拿到成立第二研究所的资源。
“通过梦境,可以刺激大脑潜能提升智力,唤起与消除记忆,治疗心理疾病等等,应用范畴很广。”祁的眼眸微微往上抬,似在回忆,“虽然我不是机器人也不是外星人,但我同样也不是一个正常人,我这个所谓的「天才」,可以说是她「制造」出来的。她所追求的科学高峰超越了她自身的能力,那个时候她三十岁,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智力被发掘完毕。于是她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儿子,想要在他的大脑里动点手脚。她成功了,我十岁通过天才少年班的智力测试,十五岁进入第一研究所,三十五岁研发成功的「盾」终结了战争。但这些与其说是我做的,不如说是她的手在我的大脑里用力搅和的成果。”
王若砚目瞪口呆地瞥了瞥祁那个轮廓优越的头盖骨。
祁笑了,挺配合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不定里面还真的有螺丝或者芯片什么的哦。”笑容略微变得有点苦涩,“我早该想到,我不愿意研究「矛」,她大可以重新制造一个「天才」出来,依照她的命名喜好,这个德尔塔前面大概率有名叫阿尔法和贝塔的失败作品。”至于现在阿尔法和贝塔哪去了,可想而知。“另外,在我还跟第二研究所有接触的时候,她确实提过经由梦境进行精神控制的设想,但失败了。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她现在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应该在Eleven吃下酥糕的时候问清楚点,是我太大意。”第二研究所与军部联系紧密,看来是拥有隐藏部分研究成果的特权。
车子经过小镇,往山上开去,天气转凉,路两旁的树叶渐次变红变黄,很适合散步遛狗。祁默默看着。
王若砚忽然说:“视频里,我看到他意识到自己伤了你之后的反应,那个表情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还有你跟过去的样子,但凡你犹豫过零点零一秒都不可能追上他,然而你追上了他。”王若砚没说具体,甚至没说名字,但祁当然能听懂是Eleven。王若砚正色道,“我曾经怀疑他不过是为了一处栖身之所装模作样,还故意在他面前说你容易腻,那是我不了解他,或许也不完全了解你。如果你见到他,代我向他道歉。”
经过安娜和捷西的红蓝屋顶时,王若砚踩了刹车:“山顶不对劲。”今天可视度非常高,他们远远望见山顶祁的住宅附近似乎停了几辆车,王若砚认出上面的漆印,“那不是特情局,是卡拉玛扬的直属部队,他们没经过你同意就直接进了你家?”
祁也看清前方的情况,嘴角压得很平:“就到这里吧,别被他们看见你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