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人......
白云寺那么多僧人,他不一定会来。或许是他想多了。他总是想那么多。
吞下喉头升起的哽咽之意,他回过神,对徐子庆摇摇头:“就按照老爷说的办吧。”
“总是老爷老爷的,不是让你别这么叫我了吗?我老吗?”
徐子庆无缘发嗔,伍秋不解的目光扫过他的脸。眼前男人正值盛年,龙眉凤眼,跟老沾不上边。老爷不过是个地位的称谓。除了老爷,他不知道还能叫徐子庆什么。
“老爷......”
徐子庆打断伍秋的话:“不允这么叫了。以后就叫我子庆,或是相公也行,叫句来听听。”
伍秋张张嘴,极为别扭地喊了一声:“相公......”
“这还差不多。”徐子庆曲起手指勾勾伍秋的鼻子,“睡吧,早点休息。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夫君可要心疼坏了。”
伍秋怔怔望徐子庆。
近来徐子庆是宠他,比三年前更甚,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倒和当日春儿惨死的情形重叠,隐隐地更加忐忑不安。
屋里的灯熄灭,伍秋浑身冒寒意,往被窝钻了钻,轻轻抱住自己。
几日之后,府上果然来了许多僧人。伍秋在人群草草瞟一眼,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心稍稍放下,可随之又觉出一丝失落,转身离开了做法事的祠堂。
法事翌日,徐子庆米庄似乎出了点事,须前往临城与知县商讨,走前将法事置办全权交由大房刘氏处理。
徐子庆不在,伍秋松口气,入夜时候,信步来到春儿的房间。
春儿走了之后,他便每日在房里点长明灯。他的家乡有习俗,亲人逝世之后,要点够七七四十九天油灯,以照亮转世的路途,若是有条件的,还会为逝者放河灯。可惜徐子庆将他看得紧,他出不去,不然他很想为春儿放河灯。
他能为春儿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推开春儿房间的门,令他惊讶的是,今晚屋里的灯竟然已点亮。正好奇是谁点的灯,余光一道白色人影冷不丁飘出,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这么害怕,难不成春儿是你害死的?”
柳思烟举着一盏蜡烛,神情淡然地掠过他身旁,踏入屋内。
听安童说,柳思烟被徐子庆迁去后罩房,比原先伍秋住的那偏院还僻陋,与下人住的后院只有一门之隔。
柳思烟坐在春儿的床上,轻抚床面。此时的她美貌依旧,却没了昔日华光,着一身素白长衫,形容憔悴。不知是不是光线模糊,伍秋从柳思烟眼中看到一丝唏嘘。
伍秋情不自禁地踏入屋内,走到柳思烟身旁。柳思烟也没抬头,继续抚着床,喃喃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没害过春儿。她跟了我这么久,我怎么可能害她?平时是打骂了些,但是谁没受过打,你在清吟小班没受过打吗?我可是琵琶楼挨了不少鞭笞。春儿那么笨,不打她根本记不住教训......”
柳思烟说着,声音夹了哭腔,转而忽地横了伍秋一眼:“我看你是害了春儿才对,不然你为何心虚点灯?”
伍秋被她看得心里一紧,不由得顿感内疚:“你说的对,是我害死了春儿......若不是我,或许她就不会出事了。”
仿佛是被伍秋的话戳中某处软肋,柳思烟泪如泉滴,趴在春儿床上大哭起来。哭声悲凄,伍秋于心不忍,上前安慰,手刚沾肩膀,柳思烟泪涟涟地扭头对他说:“你可信?我没害过春儿......”
他愣了愣,迟钝地点下头。
“我也信你。我们这样的人,不会害春儿.......说到底,我们和春儿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是脸上多了几分姿色,走运一些,可仍是他人玩物,命不由己......”话此,柳思烟停住哭泣,久久之后长叹一声,“唉,你走吧,让我和春儿独自待会儿。”
柳思烟的话使那股熟悉的忡怅又爬上胸膛,伍秋不堪胸闷,默默从房间退了出去。
他离开后院,路经祠堂,忽闻一阵诵经和法器呤响。空灵的佛声缥缈,有如瑟瑟凉风,叫他胸中酸楚更甚,再也忍不住躲在祠堂后的角落里哭了出来。然而哭不一小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伍秋赶紧抹去脸上泪珠。
那脚步由远至近,停在他背后不远处,问道:“伍秋施主,是你吗?”
熟悉的嗓音,令伍秋后背僵硬。他心砰砰直跳,半晌后,才缓缓转过身。
八尺身躯立于月光之下,不是别人,正是慧净。
第14章 十四 河灯
伍秋直愣愣盯着慧净的脸,身子如被冰封,一动动不了。直到慧净又迈步上前来,他才骇然清醒,低头喊道:“别过来。”
慧净生生停住脚步,站在伍秋几步之隔的地方,问他:“你哭了?”
伍秋记得那日祠堂明明没见到慧净,不知他怎么会突地出现眼前。
被僧人无情推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此刻重逢,说不上惊讶更多,还是惊吓更多,伍秋只觉无颜相对,想要赶紧逃开。可低着头等了许久,慧净始终挡在身前没有离去。
“你哭了?”慧净又问一声,说的时候忍不住迈一小步。
“你别...你别过来...”伍秋声音颤抖喝道。
然而僧人这回没有被喝停脚步,反而缓慢地移到伍秋面前。
他单膝跪下,看清坐在石阶上的伍秋,发现脸上确实挂着泪,怔怔地又喃了一句:“你哭了。”怔怔中又透着一丝悲切。
伍秋不明慧净的来意,慌忙撇过脸:“我、我没事。师父请回吧。”他以为自己这样说,僧人总该离去,却没想到对方仍是那般专注地盯他。良久,一只宽厚带有粗茧的大掌抚上脸颊,轻拭去泪水。
“死者已矣,生者多保重。施主节哀顺变。”慧净安慰他。
原来僧人是来说这句话的。
近日春儿的死,柳思烟的失宠,叫伍秋心思沉稳许多。方才以为僧人会提起当日窘事才如临大敌,此刻见他只字不提那窘事,心落下一些。但也不敢全然放松。他没有直视僧人,垂着眼帘盯地上说:“谢谢师父。”
慧净还是没走,他只好又接着说:“师父是来随住持来做法事的吗?”
“是。”
顿了许久,慧净语气犹疑着要说什么:“那日我......”
单听前三个字,伍秋腾地站起来,打断慧净的话:“师父,我还有事,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