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容绯与元妃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无一不是泪如雨下,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
当初尚训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折子的,但是现在尚诫却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所以垂咨殿内寂寞无事的值班大学士聂菊山也出来看了看,听身旁人议论,其他旧人都移往行宫,连平常宫女都遣出了,唯有当初最兴风作浪的盛德妃留下,估计是新帝准备好好处置她。
聂菊山深以为然。第二天,他洋洋千言上书,认为盛氏牝鸡司晨,惑乱朝纲,今上天命所归,她却螳臂挡车,不但之前挑唆先皇,让今上陷于囹圄,后又与君兰桎狼狈为奸,勾结作乱,实属后宫余孽,应当从重处罚,不可姑息。
尚诫看完聂菊山这份奏折,脸上竟难得露出笑意,说:“聂卿不提,朕还没发现,原来此人这么可恶,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朕作对,实在是罪无可恕。”
“盛氏多次对圣上图谋不轨,实属大逆不道,不杀不足以服人心。”聂菊山义愤填膺道,“圣上为天下安定,不但解了京城之围,而且还亲自率军南下平定叛乱,谁知她竟在后方作乱,与君兰桎定下渔翁得利之计,企图谋害圣上。幸好吾皇上承天命,逢凶化吉。但臣以为盛氏其心可诛,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尚诫不动声色,又将奏折看了一遍,然后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聂菊山欢欣鼓舞地怀揣着连升三级的梦想退下后,尚诫看着那份折子,若有所思,良久,才忽然抬头叫白昼:“召中书令赵缅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久赵缅到来,尚诫注视着站在下面的他,问:“赵卿家年纪多少?”
赵缅答道:“臣虚度四十有七。”
尚诫点头:“你帮助朕逃离险境的时候,虽然安置好了妻儿,但据说嫁出去的女儿却因为怕连累夫家而自尽了,每每想到,朕真是心里不安。”
赵缅以为尚诫是要加封他的女儿,便说:“死者已矣,多谢圣上挂念。”
“朕今日给你一个女儿如何?”尚诫问。
赵缅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讷讷不敢应。
尚诫说道:“朕要立一个女子为皇后,但她出身来历不称,恐怕朝臣议论,所以朕想将她赐给你做女儿,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一来,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赵缅也就成了太师皇亲,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难以动摇。
赵缅喜不自禁,立即跪下谢恩:“多谢圣上成全,臣又得一女,实乃天降恩德!”
“至于她的身份,你就说是自小托付在远亲家长大,近日刚刚接回京就好。她的户籍,朕会让户部的人补上。”
“是……”他赶紧叩头,再次谢恩,心里想,不宜让人知道的,莫非是在南方平乱的时候遇见的蛮夷女子?又或者,是籍没入宫的宫女?
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不敢询问。
当天下午,内宫下诏送先皇的盛德妃到云澄宫与其他妃嫔一起生活。
送盛德妃的车子刚刚从白虎门离开,青龙偏门那边也有一辆不起眼的油壁马车离开宫城,那辆车一般都是宫中学士公事所坐,也并没人注意。
这辆车直往宫城以南而去,一路行经大理寺,过了六部,出承天门,绕到中书令赵缅府第后门,才停了下来。
赵缅一身家常袍服,早已等在那里。四周无人,他看见内侍将车帘打起,伸手进去扶那人,里面一双女子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他的腕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但对于女子来说,却稍显粗大,看来她以前生活辛劳,也许还常常操持家务。
赵缅心想,难怪圣上说她出身不好,大约是出身卑贱的女子,偶尔运气好被圣上看上吧。
她下了车,赵缅见她一头青丝只绾了松松一个小鬟,脸上蒙了薄薄黑纱,身上青衣在风中微微晃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样子,但一身清气,腰线纤细,肯定是个美丽女子。
赵缅的夫人杨氏在门内迎接,那女子向她行礼,低声说:“有劳赵夫人了……”她声音喑哑无力,竟似长久哭泣过。
可即使她声音沙哑,赵缅依然觉得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他以前必定听过这个声音,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次。
他微微疑惑,但也不敢多揣测,赶紧引着她进院子。
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好了,就在花园中的一座轩榭,一面临水,三面全是花木,开阔疏朗。此时正是秋日,前面丛菊盛开,金黄一片花海,空气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药香。
那女子虽然看起来精神恍惚,但还是向他们致谢。赵缅与夫人告退之后,夫人在路上悄悄问:“这位姑娘是谁?”
“不知道,不过既然圣上费这么大周折,一心要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想必是万岁心尖上的人……”赵缅说到这里,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已经进了内堂,阳光映着水波从后面照进来,她的身影映在隔开内外的一扇碧纱屏风上,她将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默然站在那里发呆,看起来孤寂清冷。
赵缅心中一震,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身影,他曾经见过。
当时瑞王下狱,他负责审讯,正好遇上盛德妃也来狱中,下令赐死瑞王。那时盛德妃站在掖庭狱门口,她身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身影纤细瘦弱,在阳光中几乎要消失一般。
那条身影他原本已经淡忘,但此时忽然再次见到,心头震惊已极,居然愣在当场。
良久,他吓得拉上夫人,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
过了几日,是九九重阳节。
如今战乱已定,宫中照例请京城中百岁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宫饮酒。
其中有一个老人年纪已经一百零三岁,皇帝赐的寿饼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怀里,尚诫问他为何,他请罪说:“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岁,从未吃过宫中食物,草民想要带回去给她尝尝。”
原来他们是年少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成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幸子女都已夭折,靠朝廷救济过活,但两人相濡以沫走到现在,一直不离不弃。
众人感叹良久,尚诫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给他妻子,另外多加赏赐。
散席之时,尚诫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声:“民间夫妻伉俪情深,真是让朕都羡慕。”
善解人意的众位大臣马上就忙活开了。第二天,推荐自己女儿侄女的、举荐名门闺秀的人踏平了后局主事的门槛。算上尚训帝那一朝,后廷已经空虚了多年,连宫女宦官都大多打发出去了,后局几个宦官自然也不敢做主,跑去与礼部的人商议。在这么多的姑娘中,礼部尚书选中了赵缅新近刚接回身边的小女儿赵嫣,定于这年十一月初六进宫册封。
对于这个选择,众人都认为是考虑周详、名正言顺的。毕竟赵缅当初与铁霏相助皇帝逃脱回北方后,便一直忠心从龙,南下平叛也颇有功勋,皇帝十分倚重,成为国亲也是顺理成章。
一时间到赵缅府上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赵缅表面上笑容满面,实则心中忐忑不安,几乎夜夜噩梦。
幸好转眼已经是十月底,眼看也就要成亲了,离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间也没几天了,赵缅才稍微松了口气。
为了赶上女儿进宫的大日子,赵府大事修缮。家里用人忙不过,不得不临时找了数十个帮工进来修葺花园,日夜开工,一时间连盛颜这边都吵到了。她本就睡不好,这下更是夜夜辗转难眠。
雕菰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赵府临时派来服侍盛颜的几个小丫头对她的压抑十分不解,常常羡慕地说:“小姐,你多幸福啊!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可以做皇后,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