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到一边的盛颜,立马又充满希冀地直起了腰,眼睛中也闪出亮光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朕难道还骗你?”他说着,见她欢喜不已,一层泪光已经眼看着蒙上来,便叫了景泰进来,说:“盛修仪要见她的母亲,你让后局明日派个车去接一下。”

景泰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说:“这……”

尚训望了他一眼,示意他快点说。

“按宫律,非命妇的后妃亲族若要进宫,需后局审批酌定,待允可之后,再提前三月教习礼仪,等礼仪娴熟,宫中再批复之后,提前一天到外宫处沐浴更衣,等候召见。第二日四更起,搜检全身后再入宫,候至辰时方可引入内宫。”

盛颜不由得有些迟疑,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总得半载左右,而且还要这么折腾母亲,才能见上一面。

“而且,平民在宫中见妃嫔,至多不超过一刻钟,因此……”景泰看看尚训,迟疑道,“本朝后宫,甚少有召亲戚入宫见面的。”

尚训回头看盛颜,她则难过地别过头去,低声说:“那就算了吧,何苦为了我想见母亲,而让她如此奔波呢。”

尚训默然拍拍她的肩,然后说:“朕帮你再想想办法。”

盛颜红了眼圈,向他垂首道谢,但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

尚训便挽起她的手,说:“今日来找你,是因母后要见你,朕陪你一起去吧。”

盛颜犹豫地看着他,问:“不知是什么事情?”

她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他也清楚,所以笑着安慰她说:“放心吧,是好事,别担心。”

他带着她来到寿安宫前,又停下来,仔细上下打量她全身,确定她今日礼仪周全之后,伸手将她鬓边一绺细发抿到耳后去,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今天这么美,母后一定喜欢。”

她尴尬又羞涩,低头无言,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进去。两人走到后殿,盛颜一抬头看见后方佛堂,这才恍惚想起这是哪里。

十年前,瑞王的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落。如今房屋已经被拆掉,那株她手植的桃花也已被夷平,被纳入太后所居的寿安宫,建起了佛堂。

一切旧日痕迹全都不见,唯有当年他与她爬过的高大松柏还在,森绿苍青,一如往昔。

尚训见她一直看着那株最高大的松柏,诧异地贴在她耳边问:“那棵树怎么了?”

“没什么……”盛颜赶紧收敛心神,跟着他进内去。

太后看见盛颜进来叩拜,便放下了佛经,和颜悦色赐了她座位,旁边还有元昭容在,盛颜向她行了礼,等宫人送了茶上来,盛颜忙再跪下谢过太后。

太后拉着皇帝与元昭容的手,声音平缓道:“陛下春秋已盛,之前三十二位闺秀入宫,一是为后宫不至空虚,同时也是为立后事做铺垫。本朝惯例,天子立后时也要册封二妃,一后二妃于礼方合。如今宫中高阶位的妃嫔只有你们二人,到时候同时册封的,自然是你们了,今后当自行勉勖,为后宫表率,你们二人可知晓吗?”

盛颜顿时愕然,她茫然看看元昭容,她应该是早已知晓内情的,所以镇定地起身拜谢。盛颜手足无措,也只能跟着元昭容一起向太后与皇帝下拜,一时心乱如麻。

太后看看元昭容从容的举止,再看看盛修仪这份慌乱,心中不喜,但也只是淡淡示意她们起身就座。

尚训看看太后牵住元昭容的那只手,便不动声色地挽住盛颜的手将她拉起,笑道:“昭容与修仪都是温柔聪慧的人,朕想你们必定堪当四妃,至于名位还请母后斟酌,孩儿听母后的意思便是了。”

他不动声色说着,暗地里却伸手在盛颜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含笑朝她眨眨眼。

盛颜将自己的手一缩,不敢理会他。

这般动静,太后却似乎没有看见,顾自在那里数着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说:“昭容就不用说了,是陛下原配良娣,在东宫多年,妃位她自然当得起。盛彝当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由于些微小事受了牵连,导致一生流离颠簸,现在孤女进宫,朝廷示之以恩典,显我朝怜才之心,也是一桩好事……”

盛颜想到自己父亲去世时,那一夜的大雪。当时有谁记得他?现在冠冕堂皇拿来做借口。

又想,自己一念之差,迷迷糊糊进宫,又天降恩宠,从美人到修仪,已经为人侧目,如今又因为皇帝立后而忽然要封妃,人世际遇,可算是幸运到极致

然而,这些堆叠而来的幸运,也使她走出这宫廷的希望,越发变得渺茫。

可她又要如何推拒这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命运呢?

她并不想站在这个宫廷的高处,并不想得到这令人艳羡的一切,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荣耀。

她想要的,是十年前那个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是十年后暴雨桃花中重逢的那个男人。

然而一切都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默然向着太后与皇帝叩谢。她想无论如何,目前自己终究还是得在这个宫廷中待下去的,因为,她还想要探究父亲当年在宫里留下的谜团,更想知道,父亲这一生的悲剧,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人而起。

太后留了皇帝和元昭容说话,示意她先退出。尚训轻碰她的手背,嘱咐她在殿外等自己。

盛颜拜别太后,走出佛堂,轻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松柏之下,想着自己面前的矛盾烦忧,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底银色流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视野之中,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头,顺着靴子看向站在她不远处的那个人。

十年之后,在当年那棵松柏之下,多年前的两个人再度看到对方。当年稚气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无情最是花草树木,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似乎没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

她当年带着他踩踏过的枝丫,至今依然是那个形状,堪堪落脚。只是那些树枝已经再也无法承托起他们如今的身躯。

他们隔着两三丈距离看着彼此,竟都说不出任何话。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就像过往年华匆匆遗落,不见踪迹。

许久,她终于听到瑞王尚诫的声音,低沉而略带喑哑,隐隐失却了他原本嗓音的冷漠冰冷:“盛修仪……不,应该是盛德妃,恭喜你了。”

原来她此次进阶受封,已经是德妃了。

盛颜心中没有欢喜,只觉悲哀失落。她踟蹰良久,见身边宫女都退在身后,不敢抬头,便向他微一低头行礼,轻声说:“多谢王爷。”

两人站在一起,竟似陌生人一般,不知该说什么。

盛颜站着等待皇帝,瑞王本应可以直接进内去见太后,此时却站在她不远处,许久也未曾迈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颜在一片茫然之间,听到瑞王的声音传来:“德妃所站的地方,当年长着一株桃花。”

盛颜这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就站在他母亲当年种植那株桃花之处。她抬头看向他,却望见了他面容上幽渺的伤感。她一瞬间只觉得胸口疼痛得几乎窒息,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她捏紧自己的指尖,低低地说:“往者已矣,王爷也不必太过记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