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一直听着,直到他说到这里,才突然插上一句:“圣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问:“什么?”
“圣上身体不好,气虚力弱,可是吹笛子时却气息绵长,毫无殆滞,这笛子吹得还不好么?”她笑问。
他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抬手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说:“没错,我是怕了这朝廷,不愿再过问了。”
顿了顿,他又说:“皇兄比朕年长,又通晓政务,摄政王死后,朝廷里的势力全是倾向他的。朕既没有办法与他抗衡,自己也不愿在这位置上待着,常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默然无语,僵硬的手也不懂收回,只想着那人清峻的容颜,的确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
又听到他说:“等将来朕查明了母后薨逝真相,就把病装得严重点,就说自己实在不堪劳累,然后退位给皇兄,到时你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弹弹琴,看看花……”
听他的声音温柔地说到这里,盛颜这才猛然回神,又窘迫又害羞,赶紧硬是缩回了自己的手,说:“到时候,圣上自然有自己的皇后与元妃等一群妃嫔,而我……”
尚训收拢了空空的手指,皱眉盯着她,声音也冷淡下来:“然后?”
她声音微颤:“然后……我愿在父亲墓前结庐,一世为他守墓。”
他笑了笑,眼见渊海阁已经在前面,便只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时候,或许你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渊海阁内庭院深阔,几株女贞子树长势极好,投下深深绿荫。
尚训在阁内查阅当年起居注,日复一日的冗长记载让他感觉索然无味,只能烦躁地丢下手中书望向庭外绿色。
隔窗不远,他看见盛颜倚靠在女贞树下的青条石,午时近了,她在一片沉静中陷入困乏,一身都是绿意荫荫。
尚训拿了一本起居注,走到庭中坐在她旁边。初夏时节,天气渐热,他望着身旁安静的盛颜,微微困倦让他也倚在盛颜旁边睡着了。
正睡得恍惚,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轻轻搔着痒,他一时惊了起来,挥手道:“盛颜,好痒……别闹……”
“圣上?”盛颜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
他睁开眼,却看见盛颜已经被他惊醒,站起来在旁边看着他。他诧异地抬手去抚摸自己的脖颈,盛颜这才想起来,笑道:“圣上一定是坐在这里,被女贞子的花掉进领口了。”
尚训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全身都落着细细的白花,他笑了笑,抬高手去扯自己的衣领,却始终没有将那些恼人的落花掸完。他抬起下巴朝她示意,说:“帮朕一下。”
盛颜垂着头,脸也不由得泛红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她先拍了拍自己满身的落花,再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身边,尽量小幅度地将他的领口拉开一点,帮他把里面的花拿掉。
她十分紧张,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无数酥麻的触感顺着肌肤渗入他的肌体,令他的心口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
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他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谁知他的指尖刚刚触到她的衣裳,门口的景泰进来了,低头毕恭毕敬地说:“陛下,瑞王有要事求见。”
盛颜立即站直了身体,退后了两步。
尚训无奈起身,说:“皇兄可很少特地来宫里找朕的,让他稍候,朕马上去垂咨殿。”
他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盛颜。
盛颜手中捧着他看了一半的那本起居注,安静地站在女贞树下目送他离开。清风吹起她的衣袂,罗衫薄薄,如花朵绽放。
不明所以的,他抬手朝她招了招,说:“阿颜,你随朕去垂咨殿,在后面等一等,待会儿一起回去。”
他已经这样说了,盛颜也只能应了,跟在他身后去往垂咨殿。而且,她也真的很希望能看一看那个人,是不是如自己猜测的,是瑞王尚诫。
想到在垂咨殿中等着自己的人,一路上她的心口跳得厉害。等进入垂咨殿后殿,尚训示意她静坐等待,便到前殿去了。
她听到前殿传来的声音,从隔开前后的巨大沉香雕花木门之外传来,清晰无比。那声音,当初曾与她说过的话似乎还萦绕在她的耳边,而如今再次听到,居然恍如隔世。
她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她只不由自主地从椅上站起,默不作声走到屏风后,隔着各种透雕的纠缠花枝,悄悄地看了那人一眼。
殿上或站或坐七八个人,站着的,是翰林学士,坐着的,是几位正在执笔疾书的殿内大学士,而唯一一个坐在皇帝近旁喝茶的,态度悠闲从容,神情平静到几乎淡漠的,正是瑞王尚诫。
盛颜望着他的侧面,日光穿过殿上窗棂,明亮地照在他的身上,那灿烂的光华让她的眼睛剧痛起来,眼泪顿时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曾经握过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曾经被他亲吻过的双唇,仿佛再度感觉到那种温度,那种轻柔的触感。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只能抬起手,用力按住自己即将发出呜咽的嘴巴,竭尽全力地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让自己安静下来。
瑞王尚诫。
在殿上学士的说话声中,她站在沉香门后,静默无声。
然而,明明应该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她的瑞王,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的睫毛微微一动,目光转向了她站立的方向。
镂雕着无数花枝的沉香门,影影绰绰地透出站立在后面的人影。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看见她身上松香色的衣裳,纤细易折的腰肢,白皙如雪的肌肤,浓黑如墨的秀发。
瑞王尚诫的手,轻微地一颤,杯中热茶溅了一两滴在他手背上,他却恍如不觉。
十年前,他还是个十岁的幼童。那时他站在树下仰望上面的盛颜,月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筛下,斑斑驳驳照亮她的身躯,他怎么都看不清挡在她身上的暗影
就像现在,他明知道站在后面的人就是她,可是他依然还是无法推开她面前的遮挡,将她据为己有。
十年一梦,其实现在和当初,根本没什么区别。
殿内的人还在争论着,瑞王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盛颜。
而盛颜也回过神,转身走到最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默然看着手中的起居注,悄无声息。
那沉香门内外的一眼,仿佛只是一瞬间恍惚。
然而她的心口冰冷,他的胸口灼热,却再难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