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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热盛夏,连呼吸都烧嗓子。
地铁驶过的呼啸声卷过,却唤不起当代人多少注意。他们埋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那小小一块屏幕,现在的信息化社会令所有人都依赖网络。如今的网络上纷呈精彩,总能够找到打发时间的。舞台上的脸谱化戏子令人倒胃,一些喜欢面对镜头的素人反倒更能勾起人的新鲜感。
世物皆有两面,有光鲜亮丽自然也有阴沟污泥。
空调吹出的冷风自人后领口灌进去,足以驱走几分夏日窒闷的暑气。这时候早高峰还未过去,地铁车厢里依旧人满为患。坐在位置上的几个年轻人看起来并不突兀,其中染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灰色口罩,白色的宽松短袖套在身上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看手机。与他为伴的青年体格健壮,也穿了件宽宽大大的黑色连帽衫,戴着顶灰色鸭舌帽。“大中午的去吃火锅啊?”青年哑声哑调的声音颇特别,并不刺耳又听得人不知身上哪里有些发痒一样。
“嗯,”戴口罩的人含糊应了一声,“下午的话去我家录直播?”
“行啊。”青年想了想附和道,他也跟着掏手机出来刷了刷微博,在看到旁边那位三个小时前发的内容之后挑了挑眉:“你还把要出来吃饭的事儿说了啊?”要放普通人身上实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这位微博粉丝都有快八百万了,粉丝里难免有几个比较极端主义的,这一放出来难免会有粉丝会兴冲冲地跑来找人。再加上之前被粉丝跟踪的事情在网上闹出不小的风波,他还是不太赞同对方这种不留心眼的做法。
戴口罩的人抬起眼,似乎是笑眯眯得弯了一双眼睛。“有事儿你顶上呗!”他一口软糯的南方腔,学着青年的语气有些怪异,儿化音突兀。
青年也是微博上粉丝有快一百万,算是小有名气。他长相其实并不算惊为天人,但端正憨厚,而他吸人眼球的则是几近完美的体格,隆起的胸肌分明的腹肌与圆翘紧实的臀部,搭配上一百九十二公分的身高足以吸引一批肉体粉。他放出来的照片一般都不露脸,这也是他出门不用戴口罩的原因。听对方这么一说他面上笑笑打趣着应下,他痴迷的是健身,却并没有学什么防身术,不过对普通人而言他这体格应该也是够唬人的了。
他们两人结识于一次线下聚会,戴口罩的人叫方桐,在微博上是个众所皆知的小资青年,家里有一猫一狗,算是半个游戏领域主播,偶尔会开摄像头露脸。他性格是典型的南方人温性随和,偶尔还会冒出些娘里娘气的语调,听着却并不叫人觉得反感。而相较起来普普通通的鲁昌喜欢健身,笑起来有些憨憨的腼腆,性子却是北方人的豪爽直率。聚会下来各自交换了连续方式,几次之后也算是私交不浅。
方桐拍了拍鲁昌,他拧着眉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愉悦劲。他把手机屏往鲁昌的方向侧了侧,令对方能看清那上面刚跳出来的消息。是从人群间隙中拍到的一隅,但分明就是方桐和鲁昌。“操,变态啊这人!”鲁昌只觉牙酸,他眉间紧皱着啧道。他直起身看了看周遭,乌泱泱攒动的人群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更何况可能对方拍了照之后就跑了。
方桐有些萎靡,他收起手机放进裤袋,轻声道:“算了算了……”
“什么算了!这怎么能算了!”鲁昌皱着眉,“这种人你越是惯着他们就越肆无忌惮。”方桐脾气随南方人的绵软随和,遇事就总想着息事宁人得过且过。
“不是的,这个人……”方桐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还是轻声说:“这个人已经骚扰我一年多了,拉黑一次他就用新号继续骚扰……我觉得,他有点不正常,还是别理他比较好。”他说着低下视线,像是有些疲倦一样。
旁边义愤填膺的青年也跟着稍微冷静了一点,“但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他看不得朋友这样担惊受怕,思忖半晌后还是做出了决定。“这样,你先回家,我把那个人逮出来,跟他讲讲道理如果讲不通道理……”鲁昌朝着身边的方桐呲牙一笑,“我这身板也不会有啥事儿!等摆平了就去你家找你!”
车厢内响起报站声,地铁减速行驶,渐渐停下,又是一波人潮进出。鲁昌拍拍方桐肩膀,独自起身朝闸门外走。方桐自知拦不住对方,只能笑着轻声叮嘱:“那你自己小心点哦。”那声音隔着一层口罩听起来有些不太真切的含糊,但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调子。
鲁昌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下车,他一出闸门就往后跑过两节车厢又跟着一群人进了里面。车厢内比起之前更为拥挤,每个人都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得背贴背肉贴肉的,即便是空调吹出来的冷气都难以浇熄暑气带来的焦躁,也正因如此,当鲁昌挤开人群时收到不少白眼。只不过见这人身材魁梧高大,两条臂膀都比几个小姑娘的细腿那般粗,到底也没有人敢吭声多说什么。
离方桐回家还有三四站的路,大约摸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
地铁上的人形形色色,大多都曲着手臂用不太舒服的姿势看手机。对周遭秉持一派默然模样。恰恰就在这么一群人中,存在一个异类。他站在车厢之间的接合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这样的伏暑天,这个伫立于角落的纤瘦人影却穿着长袖的黑色卫衣,帽檐甚至盖过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青白的小半张脸。
他站在那里,活像是他人投射出的一道影子。
只一眼,鲁昌就直觉地盯住了对方。他稍微伏低了肩膀,慢慢靠近过去。
而林奉雨依旧全神贯注地看着方桐的方向,他小心地藏起袖口处的袖珍摄像头,并未发觉身后逐渐紧贴上来的人。他忽地被一股猛劲推向地铁车厢冷冰冰的壁面,手腕被反拧到背后,周围拥挤的人群见状竟然硬空出了一小块地方,原本一双双停留在手机上的视线这会儿纷纷看了过来,好事者犹如闻见腐肉味道的秃鹫,在车厢内掀起一阵吵杂。
“小伙子,咱们下车聊聊?”鲁昌摸到了对方袖管里的异物,弄出来一看是个小摄像头。鲁昌光是想到自己好友被变态当成小姑娘似的偷拍心里就一阵膈应,脸色也跟着阴沉下去显出几分凶狠。在周围人默不作声的注视下,鲁昌直接将与他相比身板小得像只鸡崽似的变态拎出了地铁。
他手上逮着人,在出去前回头朝方桐递了个含笑的眼神。方桐明白这是鲁昌让他放心的意思,可目光在扫到那个被压得佝偻的单薄黑影时却是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不安感来。
闸门在几声短促刺耳的蜂鸣声后关上,等方桐回过神时望向外面,已经找不到鲁昌的人影了。
“你是方桐的朋友。”手臂被拧着的疼痛让林奉雨歪斜着身子,像根弯折的小细树一般羸弱不堪。鲁昌把那个摄像头捏在手里,隐约还听见对方在细声细气地问:“你和他关系好吗?”随即,有又跟着兀自回答:“坐在一起一定是关系好的……”
“小兄弟,我现在跟你好好讲道理。”鲁昌松开手,将面前的瘦瘦弱弱的人往外推了一把。对方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那副身娇体弱的模样让鲁昌没忍住笑了两声。但想到面前这人做的事,他还是正了正脸色,“你这样一直骚扰方桐,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报警了。”
林奉雨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宽大的帽檐微晃,“你和方桐关系是不是特别好?……你们贴得真近”他又自言自语了一遍,在片刻停顿后,他终于朝鲁昌伸出手,“……把相机还给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倒不像个变态,轻得像是拂过耳蜗的羽毛,更像是青春期还未变声的男孩。在鲁昌面前摊开的手掌透着淡淡的粉色,但更多的是白,带着犹如瓷器一般毫无血色的白。
“不可能!”鲁昌皱起眉,直接拒绝道。“我跟你讲!要是你再骚扰方桐试试看!”他仗着一百九十二公分的身高逼近,可对面的人却连动也没动一下。鲁昌见对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继而说道:“你那个偷拍用的摄像头我去扔了,你以后好自为喂!干嘛!”鲁昌也没想到对方看他这体格还敢上手直接来抢,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把人伸过来的手给挥开了。
来来回回几次本来就没什么耐心的鲁昌起了火气,他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肌肉隆起的胳膊直接抵在了对方脖子上。他们所处的位置是监控的死角,更没有来往的行人,这会儿的冲突也并没有引来围观。鲁昌直接将人压在柱子上,呼吸有些粗重。“他妈的!神经病啊你!”他骂了一句粗口,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
林奉雨的双手抵着对方的手臂,窒息的感觉令他头皮发麻,几乎本能地伸手摸索起衣服口袋里的东西,然后朝压住自己喉咙的胳膊狠狠扎了下去。与昂贵价钱成正比的药性即刻发作,脖子上的压迫感松了开来,脸色涨红的林奉雨捂着喉咙咳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他看向自己手上紧攥着的注射器,里面的药剂已经都浪费在了面前逐渐瘫软下去的男人身上。
这麻醉剂是林奉雨一年多前就买来备好的。他想过也许哪一天将会忍不住用在方桐身上所以在每一次尾随方桐时都会将这个带在身上。他的手背上还有一条慌忙间被注射剂细短的针头刮出的血痕。刺痛令林奉雨心情恶劣起来,他朝着地上犹如垂死的老狗一般的男人肩膀上踢了一脚。随即,林奉雨蹲下身从对方手里把摄像头拿了回来。“……你这种白痴怎么有资格做方桐的朋友呢?”林奉雨嘀咕着,对方在他眼里只能称作毫无价值的垃圾。
垃圾是该处理掉的。
细长苍白的手拢上连动弹都做不到的男人脖颈,那种不似玩笑的态度令人不寒而栗。鲁昌顷刻间手脚麻木到毫无知觉的程度,他不可置信的眼神落在面前摘下帽子的人脸上。对方那张脸果然会过于苍白的,眉眼细长嘴唇浅薄,是生来就一副寡淡的长相,说实话,鲁昌一时间是感到庆幸的,这药毕竟被用到方桐身上,不然谁知道这个变态会对方桐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你这个狗东西……”鲁昌说话都有些吃力。看对方那副瘦弱到营养不良似的样子就知道没多少力气,摁在脖子上的力道只能勉强称得上难受。
平日里并不勤于锻炼的林奉雨力气实际上不比女孩子大多少,他闻言抿了抿唇,而后扬手往男人脸上扇下去。“闭嘴,垃圾。”林奉雨说话声音比之前响了一些,那一巴掌打得手心通红,。他皱起眉甩了两下手,心里啐了句皮厚。
陌生的隐约夹带着振动声突兀响起,打断了林奉雨心不在焉的走神。他想到了什么,伸手在无法挣扎的男人身上摸了一阵,将那支响个不停的手机拿了出来。“方桐”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紧跟着又看向地上的男人,“这样啊……你们的关系很好啊。”对缺乏社交经验的林奉雨而言,能够打电话就已经算得上关系亲密了。毕竟他的手机上只有远在国外做生意的父母电话。
他在犹豫的时候,来电已经自动挂断两次了,但显然方桐并没有放弃的意思,很快打过来了第三次。林奉雨蹲在男人旁边,捧着电话的模样就跟拿了个烫手山芋似的。他下意识地咬起指甲,另一只手则狠狠摁下了屏幕上的通话键。
“鲁昌,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急促,听起来却依然嗓音动听。“赶快回来吧,别惹出事来”
林奉雨只听着,不出声。
“……鲁昌?”
电话被挂断。
后一秒方桐又拨过来了电话,林奉雨直接关了机。
他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手背上青筋鼓起,犹如白瓷上的裂痕。实际上林奉雨胆子并不大,自从中学被诊断出精神障碍后,林奉雨就只能休学在家,父母给予他物质上的补贴,但却无法从事业中抽身回来陪伴,于是夜以继日的孤独让林奉雨沉迷网络,成了千万网虫之一。
方桐是一个意外,当初林奉雨只是意外点进了方桐的直播间。对方身处户外,穿着简简单单的运动装,一头短卷发蓬软得在太阳光地下被染成暖融融的浅棕。他朝着镜头笑,露出一侧突出的虎牙,看起来充斥着年轻人的朝气美好。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几乎在映入眼中的那一瞬就灼痛了林奉雨。
从那之后,他忘却了时刻谨记的药物治疗,前一次去见医生的时间也已经记不清了,唯独方桐,宛若成了他精神上的麻醉剂,让他逐渐依赖上瘾。那般的人不该有像男人这样粗鲁冲动的朋友,林奉雨想着如果自己是方桐的话,他身边的男男女女该是与方桐一样优秀的存在,性子都是十分包容随和的……林奉雨的思维越来越发散,甚至想起如果自己变成方桐的朋友会怎样?
他构想出了美好的一切,但是依然缺少接近方桐的契机。
林奉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正喘着粗气的男人身上,对了垃圾也是有可回收的。这一年多来,他始终只远远跟着,但到底是有些厌烦了这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预约了出租车,操作熟稔地往接单司机的手机号发过去两条短信。
几分钟之后,司机打了电话过来。
“喂你好?是在蒲昌路地铁口对吧?”
“嗯……”林奉雨含糊应了一声,在短暂的犹豫后才选择继续说下去:“我要带个人,拖不动。”他本来就鲜少会与人交流的性子,这会儿语气生硬又无礼。不过司机倒是并不在意这点,问了位置之后就爽快地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