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一样坚固的臂膀还束缚在腰后,他吸食够了,才自她身前抬起头来,唇上牵连一缕暧昧银丝,在幽微烛光里明莹可见。他问:“怎么了?”
识茵烦他明知故问,轻推了下推他不动,便没挣扎了:“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罢了。”
洛阳房价高昂,表兄才入仕不久,这座小院也只是租赁来的,她与母亲与妹妹住在表兄家,实在是累赘。再且,既有了孩子,她也还是想跟他在一块儿。
想起当日京兆府大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儿被宣布断绝的婚姻,眉间又蕴几分轻愁:“还有我们的婚事……”
“这个不急。”谢明庭道,“陛下今日已在文武百官之前将我官复原职,之前离婚的判决自然也做不得数。”
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当年那场既无亲迎、也无宾客的婚礼实在令他耿耿于怀。让她一顶小轿孤零零地送来家里,也确是他的不是。
等那件事结束后,他一定还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向全天下宣告,她就是他的妻子。
他和她,从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存在。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在这世间最珍之重之的人,就算犯了灭伦的罪,他也不怕。
“对了。”既说起女帝,识茵倒是有机会将这一月多来的成果汇报给他,便将女帝命她修律法的事情拣重点说了,又道:“我觉得陛下是很开朗英明的君主呢,只是……陛下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将这件事交给我,我实在有些害怕,害怕我会做得不够好。”
谢明庭宽慰她:“放心去做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也是相信你才会将这个重担交给你。”
“你也不是沾了我的光,你可是太上皇的学生啊。上次陛下不是说过了么?是太上皇曾同陛下说起你对律法的见解。你是靠自己得到的这份差事,若将它归功于我和你的关系,既是看轻了你自己,也是看轻了陛下。”
识茵反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去做的。”
她在他怀里挣了挣,尖尖如玉的一点下颌,轻贴在他胸前,猫儿一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你明晚还过来吗?你不来,宝宝会想她阿爹的……”
也许是怀孕,也许是分别已久,总之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月麟香,她便会觉得很安心很安心,满心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但她又不好意思自己说,自然托以孩子之名。
谢明庭自然求之不得。笑着用下巴碰了碰她鼻尖:“嗯。”
次日清晨,谢明庭仍往大理寺去,审问昨日弄兵的一众叛党。
他如今的官职是尚书丞,按理不该由他来主持审理之事,只是大理寺卿韦沐年已老迈,事情又因新法而起,便让他去兼这个职务。
他没有直接审问高耀和王三两个,而是提审了其亲近之人,通过他们互相的证言,大致确定了叛乱的人员名单,将那些漏网之鱼,全部投进牢狱。
几人的府邸也于昨日傍晚即被禁军封锁,连同高邺高老爷子在内,直接请进了牢狱。随后便开始抄家,将父子二人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却从中找出大量周玄英与之往来的书信,于今日清晨,全部送进了徽猷殿。
傍晚,谢明庭被召进徽猷殿中,得见了这批书信。
“有思,你怎么看?”女帝面色凝重,但意料之中的,并没多少怒气。
谢明庭合上那挪文书,自袖中将整理好的审问卷宗上呈给女帝:“臣不敢直接断定事情与楚国公无关但根据臣审问的那几名中阶叛将的证词来看,他们全然不知晓楚国公的存在,因此臣认为,楚国公理应是没有参与叛乱的。”
女帝面色这才和缓了些,负手背身,只留了个宛如孤凤般清冷孤傲的身影与他:“朕当然知道他不会。”
“这些年,他多数时候都在江南,和你们在一块。哪有时间去搞这些。只是他那个脾气,如此暴烈,屡屡犯上,传出去都不由得人不信。”
“这件事你先慢慢地查,仔细地查,全力洗净他的冤屈。朕担心如果太早结案,反倒又传出什么朕包庇他的流言蜚语。”
女帝的家事,谢明庭不好插言,只喏喏应是。
女帝又叹口气:“你去看看他吧,就当是替朕去看看他。事情完全水落石出以前,朕不好表态。”
*
紫微城,显阳殿。
周玄英早在昨日返回城中后即被幽禁起来自然,说幽禁或许并不准确,他并没有明确的罪名,女帝陛下对外宣称,是为避嫌才强行卸了他身上的担子,命他在宫中静候结果。
但以周玄英的性子,如何能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冤屈。谢明庭赶过去的时候,宫中已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殿中处处都是砸碎的器皿、摊开的书卷,宫娥宦者瑟瑟发抖地跪在外殿里,宦者的通报才落,殿中便传来一声暴怒的“滚!”字。
伴随这一句被掷出殿来的还有一柄鎏金的仙鹤铜尊,“砰”的一声清脆,径直砸到了殿外焚香的大鼎上,随后在红线毯上咕噜咕噜滚了几滚,停在谢明庭身前。
谢明庭拾起那枚铜尊,掠过满地的狼藉进入内殿。帷幔轻舞的书案之畔,周玄英未曾束发,满身酒气,正颓然饮酒。身侧更掷落着大量酒樽与散落的书册,倾洒的酒液浸润了书册上的墨字,墨迹模糊,已是不能看了。
“你来做什么。”知道是他,周玄英话声尖利,活像只不好惹的刺猬,“来看我的笑话么?我告诉你,孤一日不死,你和那姓封的想都别想上位!”
谢明庭不欲与他逞这些口舌之争,一心只想早些结束了回去陪伴妻子。他淡淡地道:“下臣是命陛下之令,前来看望国公。”
“陛下说了,她知道国公是为人陷害,只请国公暂且稍安勿躁,在此静思几日。”
“她信我?”周玄英自嘲地喃喃,满脸的颓废失意,“她信我会把我关起来?关在这儿?这话你相信吗?”
谢明庭面无表情:“陛下也是为了还国公清白。”
“清白……”周玄英再度自嘲一笑,“我当然是清白的!那姓高的自己反叛不成,却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此举天下人皆知,我不明白有什么好查的!”
“当然要查。”谢明庭耐着性子劝解,“陛下岂是猜忌国公,陛下分明是在保护国公。只有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陛下才能向所有人诏告您的清白。”
“没什么好诏告的。”周玄英失望地摇头,“她明知道我对她的忠心日月可鉴,也明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唯独在意她对我的信任,可她还是这般把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为什么?就因为我母亲手握重兵,就因为封思远比我先认识她几年,她就总对他深信不疑。而我,不管我为她付出多少,到头来还是逃不过猜忌二字!”
周玄英宛如陷入癫狂,声声质问,悲凉又声嘶力竭。然既提到凉州的军马,谢明庭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劝了。
事实上,姨母手握重兵,雄踞西北,换作是他,也无法完全放心这样的外戚。
所以,尽管女帝向他表明对于周玄英的信任,他也实在拿不准女帝内心的想法。
谢明庭尚在思考着应答之句,周玄英忽又抬眸朝他望来,目中精光如电:“我知道了。”
“……新法,平叛,都是我的功劳。一定是她嫌我太出风头,太压着封思远了,所以就要借此事来打压打压我,好让我与天下人明白,封思远才是她的心头肉,呵呵,我算什么呢!我的清白又算什么?!”
这一声极尽落寞又极尽自嘲,宛如锋锐的刀刺进血肉里。谢明庭无言以对。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鄙夷周玄英的行为,然回想起从前识茵不爱自己、却要选择弟弟时,他内心也一样备受煎熬,整日都在崩溃与疯魔的边缘苦苦挣扎,便突然明了周玄英的感受。
三个人的关系里,被爱得少的那个,才最可怜,最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