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黄梓瑕示意周子秦,他会意,立即打开箱笼取出那条染血的帐幔,抖开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大家请看,这是事发时酒肆的帐幔,由细麻布制成,优点是轻便易干,缺点是,容易磨损。不过用作遮窗的帐幔,一般来说,没有什么磨损的机会。但……”
黄梓瑕将上面那个圆圆的压痕翻出来,说:“让我奇怪的是,这里有一个新压出来的凹痕,而,我查看过的酒肆窗户上,也有一个浅浅的凹痕,看起来和这个凹痕,应该是同一个东西压出来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所以,是什么东西隔着帐幔,撞上了窗户!”
“不,是窗户隔着帐幔,撞上了另一个东西。”
耿海铁青的脸,顿时抽搐了一下。只是众人都在疑惑黄梓瑕这句话与周子秦那句话的区别,都没注意到他。
黄梓瑕走到佛阁的窗户边,比画了一下,说:“各位请看我们这个窗户,和酒肆差不多的和合窗,由厚实的木板制成,上面由活页连接,下面用撑杆支起,开的时候向外推开,关的时候可以在里面上窗栓……”
崔纯湛等人了解黄梓瑕,都在仔细听着,军伍中的将士们却按捺不住了,听她这么详细地介绍窗户,郭茂德有些急躁,说:“杨公公,你就直截了当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窗户和耿海杀人,有什么关联?”
黄梓瑕将窗户撑好,说道:“别急,我刚刚已经叫人去你们军中搬一个假人,马上送到,你们就明白了。”
训练用的假人,忠义军大营中多的是,不一会儿士兵们就搬来了一具木头人,摆在了窗户面前。
“大家请看,这具木头假人,里面填充稻草,外面包裹木头甲片,与真人一般大小。而且,军中士兵在训练时也都应该知道,人体脏器,最致命的地方在哪里。”黄梓瑕把墨笔交给周子秦,让他在木头甲片上找准方位,勾画出了一个两寸见方的圆,“而这里,郭将军,请你来看看,如果是人的话,刀刺入这里,可会有问题吗?”
郭茂德仔细看了看,诧异道:“这位周捕头认得真准,这块地方看似就在胸前,但其实避开了所有脏器和大血脉,就算被刀子捅个透明窟窿,只要不脓肿溃烂,其实并不伤及性命。”
黄梓瑕看向耿海,问:“也就是,耿队正受伤的地方,对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耿海的伤口处,个个错愕不已。
耿海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绝望与仓皇的神情,两颊肌肉微微抽搐,跪姿也显得畏缩起来。
“是那天夜里,巧之又巧,王将军刚好避开了致命要害吗?”黄梓瑕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在此时显得分外清亮,“不,当然不是,因为这是耿队正,精心挑选的角度。”
黄梓瑕走到窗边,伸手从帐幔上拿起一根麻线:“这是在帐幔上发现的,明显是从帐幔上临时抽取出来的一条线,两边都打了结。于是我想到,这必然是,两头各绑住了一个东西,只要一拉的话……”
说着,她将线的一头绑在窗户的支杆上,又用支杆将窗户高高支起,另一头绑在自己手腕上,再将窗板向上撑开至最大。
然后她向郭茂德问:“郭将军,能否借你的佩刀一用?”
郭茂德的刀也是横刀,刀身细长一如王蕴的青崖。黄梓瑕拔刀出鞘,将刀尖抵在假人的后背,示意道:“一把长刀,当然不可能简单固定在后背,所以这个时候,耿队正就需要一条帐幔”
她将那条帐幔抖开,将假人连同那把对准后背的横刀一起蒙住,帐幔的四个角绕过腋下拉到胸前。她一手保持横刀竖立的角度,一手慢慢地在假人胸前收紧帐幔,直到刀子被布拉住,稳稳维持住直抵后背的模样。
“确定好位置之后,耿队正就可以退到窗边。一直系在腕上的线,这个时候也可以取下了,然后,只要拉住细线的这一端,用力一扯……”
随着她的动作,只听到“砰”的一声,窗户的支杆被扯飞,整扇厚实的窗板猛然砸下来,狠狠敲在对准窗户的刀柄上。
受到重力一击的横刀,立即穿透了假人。横刀从后背进入,前胸透出,正穿过周子秦画的那一个小圆,分毫不差。
众人齐齐惊呼,其中,属周子秦叫得最响,满室只听见他顿足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难怪那个酒肆老板说,睡梦中被门倒下来的声音惊醒!其实那不是门倒下,而是窗板重重拍下来的声音!”
“是。在此之前已经杀死了醉梦中的汤迁,并将门闩劈开造成外人闯入迹象的耿队正,这个时候还得做两件事情,一是将线从窗户的支杆上取下,二是强忍疼痛,竭力大喊‘王将军饶命’,好让店老板听见,能成为自己的有力证人。”
黄梓瑕的目光,从后背刺入横刀的假人身上,转到耿海身上。
耿海捂住自己胸口的伤处,闭上眼,一言不发。
王蕴长出了一口气,只瞥了耿海一眼,目光便转向了黄梓瑕。这个几句话便帮他洗却了冤情的女子,此时却依然平静,站在李舒白的身旁,神情从容而恬淡。
王蕴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种类似伤感的情绪。他心想,这样也好,或许在李舒白的身边,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助力,以最好的姿态,去实现她的人生价值吧。
现场此时已是一片喧闹,其中吼得最大声的就是郭茂德,他怒斥道:“耿海!你杀害队友,嫁祸于王将军,如今罪恶昭彰,你还有何话说?”
耿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停了许久,才缓缓说:“是,我杀了汤迁,嫁祸给王将军,我罪该万死。”
“为何要杀人嫁祸?”
耿海毫不迟疑,说道:“只因为,汤迁受刺史邱承运指使,要谋杀居安使者,并且嫁祸给王将军。”
这一句话,不啻往沸腾的油锅中浇上一瓢冷水,让屋内众人顿时炸开了。
邱承运惶恐至极,呼一下站起身,对李舒白急道:“王爷明鉴,下官冤枉!这凶犯先是杀人嫁祸王将军,现在又污蔑构陷下官,要谋害于我,请王爷和崔少卿明察,还下官一个清白!”
李舒白宽慰他道:“邱刺史不必惊慌,崔少卿此来便是受朝廷委派,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若这凶犯真的要诬陷你,相信律法定不会轻饶。”
邱承运勉强应了声“是”,悻悻地坐下,唯有露在袖子外的一双手,微不可察地在颤抖。
崔纯湛一拍惊堂木,喝道:“耿海,本官命你,立即把一切一五一十说清楚。为何你要说邱刺史要谋害居安使者,嫁祸王将军?”
耿海跪在地上,抬头望着王蕴,问:“将军是否还记得,曾有一次遇刺,当时,小人就在你的身边?”
“我记得,那一次,你护我十分周全。”王蕴答道,“当时我便觉得,你对那个刺客的身手十分熟悉,现在想来,那个刺客,应该就是汤迁?”
“是。汤迁行刺失败后,我因为心怀顾虑,所以当时并没有敢对将军说出来。回去后我和汤迁动了手,戳穿了他就是之前的刺客。汤迁无奈承认,他对我说,自王将军过来以后,邱刺史失了忠义军指挥权,再也无法在沙州一手遮天,而且,邱刺史之前在忠义军中曾贪墨军饷,如今王将军接管了忠义军,过段时间一盘点,怕是会瞒不住,必须要尽快铲除自己的心腹大患。而居安一介小国,使者被杀后大致不敢声张,就算他们敢闹事,到时候王将军已被处置,邱刺史又能代管忠义军,与这种沙漠小国开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大笔朝廷下拨的粮饷,简直是一举两得……”
邱承运一拍椅子扶手,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指着他大吼:“住口!无耻之徒,你以为你注定一死,就能污蔑本官,让我背此罪名?”
耿海冷冷道:“人之将死,小人句句属实,没什么好污蔑的。”
邱承运气急败坏,跨出一步对李舒白行礼道:“王爷,下官请直接斩杀了这等恶贯满盈之徒!难道王爷能任由这等小人当众泼下官脏水?满朝尽知王爷英明神武,下官相信王爷定不会中他人奸计!”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邱刺史大可不必如此激愤,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可以泼你脏水,你也可以摆出事实证据来,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是不是?”
“然则……”崔纯湛看着李舒白这副样子,再看一眼坐在他身旁的王蕴,常年在官场打滚的他,哪还不知该选择站在哪一边?于是他伸手在面前几摞卷宗中翻了翻,抽出一沓账簿放在案头,说:“邱刺史,此人所说虽然未必句句是真,但其中关于你贪墨军饷之事,本官此次带人在忠义军,也查了查历年的账本。在你代管忠义军的这些年,有些账目确实对不上,待本案了结之后,还请邱刺史对此给予朝廷一个交代。”
邱承运被他当众打脸,一张脸顿时煞白,额头汗珠涔涔而下。
崔纯湛抬手道:“请邱刺史先坐回原位吧。耿海,本官问你,汤迁既受指使要杀人嫁祸于王将军,那么,他又准备如何嫁祸?你用以杀了汤迁的那把王将军的刀,又是从何而来?”
“当日杀退刺客之后,我见王将军刀把上的皮子溅了血迹,便提出要帮他绑鹿皮垫手,因此将王将军的刀带回了家。当时我劝汤迁不要替邱刺史卖命,他口中答应,却趁我睡觉时,拿去铁匠铺仿制。我第二天一早发现后立即冲去铁匠铺拿回,一夜之间铁匠自然不可能仿制出一整把刀,只打出个没开刃的刀身,刀柄上的睚眦吞口,形状倒是颇为相像,只是还缺两颗照殿红。”耿海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了,脸上的惶恐消失,声音僵硬而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