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看看前面八字眉的背影,压低声音道:“我来之前,王爷对我分析过沙州形势。王蕴接手忠义军后,直接动的,是原本兼领忠义军的沙州刺史邱承运的权力。”

周子秦张大了嘴巴,附耳问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邱承运,很有作案嫌疑?”

黄梓瑕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声:“是与不是,我们总是要走一趟,与他见面的。”

绕过衙门正堂,穿过两重院墙,就到了刺史府花园。

刺史府布置得颇有雅趣,桂树婆娑的小丘下,是碧波荡漾的池塘,岸边垂柳柔婉地拂过高高低低出水的荷叶,一派江南韵致。

邱承运正与崔纯湛寒暄。刚刚还趴在床上起不来的崔领队,此时强打精神靠在椅上,心不在焉地和邱承运搭着话,一双眼睛只盯着旁边穿梭来去的歌女们。

周子秦向黄梓瑕挤眉弄眼,意思是“离开了母老虎后,崔少卿胆子肥了啊”,黄梓瑕无奈朝他摇摇头,走到崔纯湛身旁向二人行礼。

“这是蜀中捕头周子秦,以及夔王殿下的近身宦官杨公公。”崔纯湛尽量不着痕迹地向邱承运介绍,眼睛还是在歌女们中间转来转去,“请问邱刺史,哪位是闻名遐迩的简虞姑娘啊?”

邱承运五十来岁年纪,胖胖的脸上眉眼下垂,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对周子秦笑道:“简虞姑娘在西北这边名声虽响,但如今建了玉成班,她身为班主,年纪又渐长,不怎么抛头露面了。不过她的弟子正在后堂,今晚要为诸位嘉宾献唱。正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位弟子如今在敦煌也是数一数二的歌女,令人赞叹哪。”

正说着,只听后堂牙板轻拍,箜篌声响,一道婉转女声随着乐音徐徐传来。那女声唱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她随着箜篌曼声吟唱,声音却似比箜篌还要柔婉低回。那歌声细柔缠绵,缥缈如山间烟雾云岚,缱绻如远风吹送的花香,空灵如云间海市蜃楼,袅袅临水而发,绕梁如缕,久久不绝。

直到一曲终了,那迷醉仙音似还萦绕在大家耳边,令所有人物我皆忘,一时堂内堂外寂寂无声。

许久,邱承运先带头拍掌,笑问:“崔少卿觉得此曲如何啊?”

“确是只应天上有!”崔纯湛说着,不自觉探头往堂后看,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唱出这样的歌来。

黄梓瑕也在瞬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盯着后堂那条轻盈走出的人影。

纱帘一掀,众人眼前一亮,却又都惊愕地发出低呼来。

原来这个轻音柔婉的女子,居然是个异国美人。她一头浅褐微卷的长发披在腰间,发上垂坠着金珠银铃,映衬得她明眸皓齿,艳光照人。她肌肤极白,妆容极浓,双唇极艳,细眉极长,就似一朵盛开的波斯玫瑰,带着香浓醉人的风情,令人赞叹。

异国美人春风满面,笑盈盈地上前见过邱刺史,又在他的指引下与崔纯湛攀谈,几乎要依偎到崔纯湛怀中去。可惜崔纯湛精神不济,加上病恹恹的,异国美人又比中原女子的骨架都要粗大一些,实在缺乏小鸟依人的感觉。

异国美人也觉得无趣,一双眼睛瞟到黄梓瑕后,脸上浮起了神秘微笑。她站起身来,挽着披帛走到黄梓瑕面前,笑问:“不知这位贵客如何称呼?”

周子秦这才发现,这异国美人穿的是一袭薄纱,修长的手臂双腿在薄纱下依稀可见,他不觉脸红,心里默念着“二姑娘、二姑娘”,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多看了美人露在外面的手臂大腿几眼毕竟他只见过死人的躯体,活人的,还真是没见过。

黄梓瑕也有些诧异,这个异国美人为什么找自己攀谈,而不是找年少英俊的周子秦虽然他的衣品不怎么样。

异国美人见她只扬了扬眉,没有回答自己,便笑着挽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妹妹别担心,姐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

黄梓瑕这才知道她一眼认出了自己是女子,不由得哑然失笑,说道:“你可以叫我杨崇古。”

“杨崇古,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呀。”她拨拨自己的卷发,把舌尖卷了起来,发出几个拗口的音,“我是穆拉雅罕娜,你会说吗?”

黄梓瑕笑了笑,问:“你来自哪个异邦?我从没见过口音像你这么纯正的异国人。”

她用白皙的手指绕着浅褐色的发丝,姿态散漫地玩弄着头发:“一个沙漠小国,不值一提。我国家发生了战乱,所以我一路往东而来,来到大唐栖身。我的老师慧眼识珠,认为我歌喉出众,是可造之才,因此悉心教我唱歌,到现在三年多啦你喜欢我的歌吗?”

看着她娇憨的模样,黄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说:“你唱得真好,真正的天籁之音。”

“我老师更好,可惜我们都无缘欣赏她年轻时的歌喉,不过现在能听到也该庆幸,没有白来这世间一遭。”她笑盈盈地说着,摆弄着自己的卷发,这是所有男人都应该会喜欢的妩媚模样,她习惯性地对着面前的黄梓瑕摆出来,也不在乎自己抛媚眼给瞎子看。

“穆拉雅罕娜!”那边邱承运叫她,她笑嘻嘻地应了,对黄梓瑕眨眨眼睛,转身离开,只留下一缕香风和一声轻笑。

周子秦凑到黄梓瑕身边,和她一起望着美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吃不消吃不消,再好看的异国人,也不如大唐的女孩子啊。”

“怎么了?她不是挺美的吗?”黄梓瑕问。

“都说胡姬只能远观不能近赏,真是有道理啊。你没看见她手臂上和腿上的汗毛吗?那么密那么多,还要穿那么薄的纱衣。哪像二姑娘,皮肤又细又嫩,跟芙蓉花一样……”

黄梓瑕听不下去了,岔开话题说:“咱们去找邱承运攀谈攀谈,看看能不能找点线索出来吧。”

有长袖善舞的异国美人在中间周旋,堂上气氛一时十分热络。黄梓瑕过去时,邱承运原本不以为意,但崔纯湛十分乖觉,一看黄梓瑕的眼神,硬生生就把话题兜转到了王蕴的事情上:“邱刺史,此次我们到敦煌来,调查王将军擅杀居安来使一事,还要劳烦你多加关照,多行方便了。”

“这个自然,我身为沙州长官,定当替各位安排好这边一切事宜。”邱刺史说着,又摇头叹气,“唉,其实我也不想上书弹劾王将军,实在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王将军不但当街砍杀居安主使,而且下手实在太狠了,杀就杀了,还把人家的脸砍得乱七八糟,居安人最后只能找了个哭丧的女人,给他缝了半天脸……”

在众人啧啧的惊异声中,黄梓瑕出声询问:“请问邱刺史,居安人确认那具尸体是居安主使了?”

“缝好后我衙门的几个捕快去看过,确实就是那位主使,毕竟就算脸上有伤被缝好,五官总是差不离的。再加上他身上有胎记,脚上有幼时被狼咬过的伤痕什么的,总之绝对错不了。”

“咝”旁边传来夸张的吸气声,是穆拉雅罕娜,她在旁边捂着嘴,说,“哎呀,今天大好日子,为什么要谈论这些呀?各位贵客,席位已经设好,请入座吧!”

宾主落座,崔纯湛和邱承运在上头主位,黄梓瑕的几案和周子秦正靠在一起,旁边穆拉雅罕娜殷勤给他们斟酒,尤其对黄梓瑕格外关照,引得周子秦都悄悄问:“崇古,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呃……我想不是吧。”黄梓瑕侧过头,穆拉雅罕娜见她看向自己,朝她眨了一下左眼,笑得分外妖娆。

月上东山,席间杯盏来往,依然热闹。崔纯湛病体不支,向邱承运告饶,邱承运忙命人扶崔少卿回去。

在经过黄梓瑕身边时,崔纯湛记起她是李舒白的准王妃,要是在这里喝醉了,被夔王知道绝对大事不好,忙向黄梓瑕招手:“杨公公,你先随我回去吧。”

黄梓瑕应了一声,站起身随他出去,刚走到门边,后面银铃声响,却是穆拉雅罕娜跟上来了。沙州五月夜晚,天气依旧寒凉,她拉着披帛裹住只着薄纱的身躯,对着正要上马的黄梓瑕笑道:“杨公公,不如暂留一会儿呀,我自己有马车,待会儿可以顺路送你,或者……你不想到我家中坐坐吗?”

黄梓瑕抬头看看天空月亮,说:“天色已晚,恐怕不方便吧。”

“那,我去你那儿也可以呀。”她笑起来,眉眼飞扬,酒意让眼角一抹晕红,越显迷醉,“半个时辰后,给我留个门可好?”

崔纯湛趴在马上,看着这个女人当众勾搭黄梓瑕,忍不住面皮抽搐,说:“穆拉……那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夔王府的人。”

“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给我留个门呀!”她朝着他们飞了个眼风,微微一笑,然后扭着腰肢转身进门去了。

留下黄梓瑕和崔纯湛,骑在马上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黄梓瑕回到驿站后半个时辰,她的门真的被人敲响了。

她无奈地起身,隔着门缝看向外面。

等候在外面的,却不是穆拉雅罕娜,而是两个装饰素淡的女子,她们手中提着灯笼,照亮了两人的窈窕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