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德大喜过望,忙请他们到营中喝茶。周子秦忙说:“不了,此案还需尽快侦破,郭将军能否先带我们去看看那位耿海?”

郭茂德拉过一个小兵,带他们去营后,找到正在军医处治疗的耿海。

耿海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五官深邃,长相十分端正。他正被两个士兵抬过来换药,军医解开他的衣服,把敷上去的药小心地刮下来,把伤口清理干净。

周子秦凑过去一看,刀伤刚好从肺叶旁边穿过,前胸后背赫然被刺了一个洞穿。幸好那柄“青崖”刀身细窄,留下的伤口不是特别大,军医手艺也不错,前后两个洞缝合得很好,如今结了痂,看起来虽然狰狞,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周子秦看了看那前后对穿的伤口,压低声音对黄梓瑕说:“下手的人挺狠啊,这伤口,确实是对方在转身逃跑的时候,凶手从后背刺入的。当时要是再偏离一寸,他这条命就算完了。”

耿海趴在床上,闷声闷气道:“我身为军人,半夜偷溜出营,宿醉不归,就算被将军就地处决,也是死不足惜,无话可说。”

黄梓瑕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问道:“耿队正,能否劳烦你讲一讲当晚的情形?”

耿海瞧了她一眼,问:“你谁啊?”

“在下夔王府宦官杨崇古,奉夔王殿下之令,前来协助三法司调查此案。”黄梓瑕说着,翻开了卷宗,提笔示意他说话。

耿海一脸不耐,说:“当晚的事情我已经翻来覆去说了上百遍了!我和汤迁喝醉了,倒在酒肆内休息,结果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响,我迷迷糊糊间抬头一看,有人劈开门闩闯了进来。我正想问是谁,他上来就一刀砍向了正趴在桌上睡觉的汤迁。我看着汤迁被砍翻在地,吓得跳起来,正要说话,却发现他的模样好像是王将军。我下意识问了一声,王将军?他哼了一声,说,是我!然后又一刀捅入地上汤迁心口。汤迁一声惨叫,眼看断了气,王将军从汤迁身上拔出刀,又向我砍来。我吓得一边喊‘将军饶命’,一边转身就跑,可我喝醉了酒脚步虚软,将军几步就赶上了我,一刀就从我的后背捅入,我扑倒在地,只道自己这下死定了,谁知就在此时,店老板进来了……”

他重伤未愈,说到这里,脱力地趴在床上喘了几口气,然后才烦躁地说:“王将军似是想要拔刀,但刀卡在我胸骨上了,他一时没抽出来,便撒手放开了刀,转身离开了。我又痛又怕,当时就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想必酒肆老板都告诉你们了,我没什么好说了。”

黄梓瑕垂眼看了一遍记下的内容,问:“当时三更天,你在黑暗中,又醉眼迷离的,是怎么发现来人是王将军的?”

见她盘问自己,耿海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酒肆外面灯笼还没熄,从被将军劈开的大门外照进来了。再说了,将军过来也有两三个月了,他那身材、提刀的惯用姿势、声音和相貌,我会认不清?”

见他给黄梓瑕白眼,周子秦一拍桌子就发作:“杨公公好好问你话,你这什么态度?你可知道杨公公在京中是什么身份?夔王殿下和你们将军对她都要礼遇三分,知道吗?”

耿海冷哼一声,将脸转向了一边,不再理会他们。

等出了军医所,周子秦还有些生气:“什么态度啊,这些兵油子,完全不把朝廷派来的命官放在眼里啊?”

黄梓瑕倒是无所谓,她去找到郭茂德,询问居安主使出事的那条巷子。郭茂德十分干脆,说:“来,我现在正空着,带你们去看看。”

三人骑马一路向城中行去,在敦煌最热闹的大街旁,很快便到了那条死胡同。

这一条窄巷,号称是胡同,其实只是这边有衙门的一个小门,所以左右富户在营造房屋的时候,特意让出了一条五尺的巷道,以供衙门人员出入。但不久后却被城中老少笑话,说是州府门不正、道不宽,官员惯走旁门左道。刺史邱承运得知后气愤不已,立即叫人把那道门给封了,重新砌成砖墙,墙上还刷了石灰,一点门的痕迹都没留下除了敦煌百姓口中还在流传的笑话。

黄梓瑕与周子秦走入巷中,查看现场痕迹。

胡同是一个深窄的凹字形,三面是高墙,就算是正午,阳光也难以照射进来。沙州虽然干燥,但这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暗处,被人丢满垃圾杂物,又常被当作随地大小解的地方,十分污秽。

黄梓瑕嗅了嗅现场的气味,郭茂德曾说过的,当晚浓烈的香气早已消失,里面如今只余霉烂臭气。

周子秦取出手套和蒙面巾分给黄梓瑕,和她一起检查当日的痕迹。可惜沙州前几天难得下了场雨,现场一片狼藉,根本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郭茂德蹲下来,对着靠近最里面的角落比画:“当时居安主使就面朝下倒在这里,焦黄的头发散乱,衣上发间都是血。”

周子秦照着他比画的样子,在纸上涂画着居安主使尸身的姿势。黄梓瑕则问郭茂德:“你查看尸身了吗?伤口如何?”

郭茂德挠挠头,说:“我死人见多了,一摸他都快断气了,那脸又血肉模糊的,还查看什么尸体?”

黄梓瑕沉吟片刻,又问:“那么,主使的尸身现在哪里?”

“哎,别提了,真晦气。第二天,那一群居安使者抬着尸体,到到我们军营来讨要说法,让我们严惩凶手。不过我们忠义军是好惹的吗?一群士兵在营门外摆好阵仗,他们就吓跑了。结果这群胆小鬼跑到沙州刺史那边去告状,邱刺史抓住这个机会,自然乐不可支,当即就给朝廷上书弹劾王将军。而我们营中如今群龙无首,一合计,大家就让我跑到京城找夔王了,毕竟当年王将军曾在夔王麾下效力,此次担任忠义军节度使,也是他推举的。我想,夔王不会不过问此事的。”

黄梓瑕缓缓点头,沉吟着在巷子内又走了一遍,然后谢了郭茂德。

等郭茂德离开后,黄梓瑕与周子秦留在巷子中,仰头察看那三面高高的墙。但怎么看,都绝无人能翻过这三丈高的墙,遁逃出去。更何况,不久前刚被衙门粉刷一新的墙面上,没有任何踩踏过的痕迹。

雪白新刷的墙上,只有三堵墙相接的地方留下了缝隙。

黄梓瑕细细看着,似是工人手艺太差,墙角接缝处留下了一条细窄的空缺,大约有两三寸宽。

黄梓瑕凑过去看,手指在空空的缝隙里面轻轻划过,思量着这是怎么留下的。

周子秦说:“你看,这是衙门的墙,这是旁边富户的墙,民墙哪敢与公墙相接啊?因此留下了这条缝隙。不过这条小缝,连手掌都没法横着塞进去啦,凶手是绝对不可能藏身在里面的。”

黄梓瑕点了点头,又开始查看地上的痕迹。

“郭茂德说得对,这巷子内一目了然,凶手确实无处藏身,总不可能藏在这些垃圾下面吧。”周子秦踢了踢地上零散的几堆垃圾,“连老鼠都藏不住吧。”

“每个凶手动手,每一个细节,都是有缘由的。”黄梓瑕将卷宗又看了一遍,“比如说,为什么在杀死居安主使之前要将他的脸砍烂,就让我很介意。”

“是啊,王蕴怎么可能干出这么扭曲的事情来,他绝不是这样的作风。”周子秦信誓旦旦道,“他这种人,会干净利落地直接砍脖子。”

“所以,耿海和汤迁那一边,也让人很疑惑。”黄梓瑕皱眉道,“首先,门既然闩着,王蕴是怎么知道这两人半夜醉在酒肆的,又为什么会冲进去杀他们?其次,他是忠义军节度使,亲手处置两个夜不归宿的将士虽然不好看,但也不是说不过去,为什么酒肆老板进来时,他会立即离开,连刀子都来不及带走?”

周子秦迟疑道:“最大的疑点,难道不是他为什么同时在城内城外两个地方,用同一把刀杀人吗?”

黄梓瑕摇头道:“我认为最大的疑点是,谁设计了这两桩同时发生的杀人案,用意又是什么?”

周子秦愕然问:“难道你认为,这两桩杀人案中,有一桩的王蕴,是假扮的?”

“不,我认为,两桩都是假扮的。”黄梓瑕简洁地下了判断。

周子秦愕然张大嘴:“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黄梓瑕将蒙面巾和手套摘下来还给他,“杀人的手法和凶手的个性分不开。你也说过了,这不是王蕴的个性。”

“所以,现在是有人在设计陷害王蕴?那为什么会同时设计两桩案子?”周子秦猛点头,跟着她往胡同外走,“王蕴现在又到底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一个等候在胡同口,垂着八字眉的人就蹿上来,笑嘻嘻行礼道:“二位上官,小的是沙州邱刺史家仆,寻二位多时了。邱刺史请二位前往刺史府赴宴,为诸位京中贵客接风洗尘。”

“接风宴?我才不要去呢。”周子秦撇嘴说,“我最烦这种宴席酬酢了,不但要陪酒,还要赔笑。”

黄梓瑕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对八字眉笑道:“刺史相邀,却之不恭,我们这就过去。”

八字眉在前面带路,周子秦和黄梓瑕骑马在后面跟随。周子秦不敢置信地问她:“崇古,你居然喜欢和那群老头儿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