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字不难看,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挨着小向甯的,在他底下。

“喏,阿姨就叫这个。桂花你知道不,可香了,还能做酒酿汤圆,特别好吃。城里人都爱吃这个,好多奶茶店也有桂花,还是新品呢,甜滋滋的,喝到嘴巴里可香了。”

向甯没吃过桂花,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什么味道。

听阿姨这么说,他好像能想象到那是什么东西。

“在我老家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每年都开好多桂花。”保姆一只手撑着床,回忆起过去脸上是幸福,“早年我们也不知道这花能有啥用,就觉得一开花挺香,但不结果子呀,我老头就想把桂花树挖掉,种个苹果或者是石榴,这样来年还能摘一些,给家里娃儿吃。原本计划着冬天把树砍了,秋天我出来干活,我老头子又生病了,没办法就一直耽误着。等第二年夏天我回去的时候晓得了这桂花有大作用,就摘了花做些吃的,桂花糕啦,藕粉啦,汤圆啦……他们吃的可高兴了,这树也就留下。”

向甯捏着自己的脚丫,听保姆讲故事,眼睛眨都不眨。

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外面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姐姐一直在外头干活不回家,明明他们种地也可以赚钱呐,姐姐还是出去了。

“我小前不叫这名。那时候家里穷老一辈就想要个男娃,给我起名叫盼弟,连桂花都是后来我自己改的。那会都已经成过家了,改名字特别麻烦。”

保姆见小向甯眼珠子漆黑,跟个小狗似的歪头听她说话,没忍住抱着他笑了。

“这些年在外头打工我算明白了,名字真能象征自己的命。这人能不能好有时候看外运,有时候,还是得看叫啥。你想跟我一起出来干活儿那个老乡,她名字就不好,叫个风筝,偏偏还姓个刘。风筝风筝,不得放到天上高高去飞呀,把这风筝留下了,不叫她去飞了,那就是废纸一张,还有啥用处呢?”

保姆想起那个同乡,连连摇头:“也就前年吧,听说是家里出了事,回去路上翻了车了,那一车人都没事,就她那窗户砸破,飞出去老远,当场一命呜呼。我们这些做活的保姆听到信儿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却也觉得啥事都是命,风筝,风筝,这回可算是能飞了,飞出去了,唉。”

向甯对保姆说的话一知半解,他不明白命运究竟怎么回事。

想到自己的姐姐,向甯问保姆:“阿姨,姐姐是不是也像风筝一样飞走了?”

“那不能。”保姆笑呵呵道,“你姐姐又不叫风筝,咋能飞走呢?”

向甯在纸上写了几个笔画,举起来给保姆看:“姐姐叫向云,是什么样的命啊?是好命,还是坏命呢?”

保姆面色微变,风筝耕耘都是飘在天上的东西。向云向云,像云,像云能有什么好命?那云彩高高在天上,也是七零八落,摸不着抓不住的,说到底不还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雷一劈就没了,风一吹就散……

想起来向云的遭遇,保姆搂紧了向甯肩膀,一笔带过:“你姐姐叫云,云是洁白无瑕,她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对。”向甯咧嘴乐了,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听见别人夸向云还是很开心,比夸他自己都高兴,“姐姐人可好了,姐姐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勤劳能干,姐姐又疼我,对大家也好,我们村就没有不喜欢姐姐的,大家都待见她。”

他提起自己,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我就不一样了,黄土村没一个不烦我的,他们嫌我傻,都烦我。打小就没人跟我玩,好像谁跟我玩谁就变傻。可我又没得病,我干干净净的,傻怎么还能传染给别人?”

他非常想不通这个问题。

就算一直到长大,仍旧保持着这个巨大的疑问。

只是他学乖了,不会再随便跟别人证明他不傻。

因为姐姐告诉她,正常人本来就不会跟别人证明他们正常。所以理所应当,向甯也不应该跟别人证明他不傻,这是不对的。

保姆听小向甯说了这么一番,不难想他小时候在村里过的是多难的日子。

一个傻孩子。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从小没有爸爸妈妈,跟奶奶还有姐姐相依为命,他唯一能接受到的知识就是来自于姐姐告诉他,现在姐姐还不在了,可让他怎么办?

保姆摸了摸向甯的小脑袋,眼眶发酸:“可怎么办?”

她要哭出来了。

“你爸爸妈妈在天上看见你这样,保准急的团团转。”

向甯眨了眨眼睛,摇头说:“爸爸妈妈不在天上。”

保姆一愣,说:“你爸爸妈妈还在啊?对不起,阿姨不知道,阿姨没听你提过他俩,还以为他们不在了。”

“是不在了。”向甯手指指了指天空,又摇头,纠正她,“但不是在天上。他们在地下,和奶奶一样被埋进土里了。”

他觉得应该把这个事说清楚,又说,“我没看见是怎么来的,姐姐说我一出生爸妈就没了,姐姐还说我小时候老是把她当成妈妈,看见人家小孩吃咪咪也跟她要奶吃,姐姐就生气了,打我屁股,但姐姐还是很疼我,还给我熬米汤呢,把我从小喂到大,管我吃喝拉撒,管我穿。”

他怎么着也是个小男孩,但凡是个正常人就知道男女有别,不该跟保姆说这些话。

可向甯性别比起是个男孩,他更像个小孩。

一个笨拙的,天真的,一无所知的小孩儿。

一个没有任何界限,什么都不知道,单纯是个小傻瓜的小孩。

保姆起初还觉得这孩子犯傻,什么话都说。一想到他的身世,他的成长他的童年,甚至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爱护他,小向甯就像个浮萍一样一路连根稻草都抓不住,就这么笨兮兮地自己边摔倒边长大,保姆想流泪。

她也是个母亲。不管怎么样,她永远下意识共情那些可怜的小孩。

天底下的母爱这样伟大,没有母亲的小向甯唯一接受过的母爱,也只有姐姐向云给他。

但是,向云却被沈渥平的富二代儿子虐杀了。

让这可怜的孩子还怎么活?

保姆只觉心碎,人人有命不假,却谁也做主不了好坏。

第21章

“唉,老天不公啊。”保姆过了很久才终于说这句话,“怎么好人就这么苦呐?那么多坏事,就让着姐弟俩摊上了。犯了什么孽哦,这辈子倒霉这么大。”

向甯被保姆抱在怀里,呆呆愣愣的,也不知道怎么了。

过了一会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一颗小脑袋从保姆怀里钻出去,把笔递给她:“你写写我爸爸的名字好吗?我看看他叫什么,是不是跟我不一个姓呢。”

这孩子可怜成这样,保姆还有什么不顺着他?

接过去笔,抹掉泪,规规矩矩在纸上写了沈渥平三个字。

“水,水,平。”向甯看不懂这三个什么字,可能以前学过,但他这回是真想不起来了。

就挑了自己认识的念,“他怎么姓水啊?跟我的字不一样,我还有个方块,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