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羡却是愣住,视线久久地凝在母亲身上不放。这是他的生母,活生生、好端端的阿娘,她还活着,她还没有死……
他这是,回到了过去?
姜氏不觉有他,一边整理着方才照看他时随手所做的针线,一边又絮絮叨叨地吩咐:“对了,你既起来,去把栀栀接过来吧。今儿是除夕,贺兰阿姊必然是要陪伴圣驾的,她一个人,年纪又小,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啊。既叫了你一声哥哥,你就得把她真当成你的亲妹妹才是,就像阿姨肚子里这个,不可以总是对人家冷着一张脸了。”
姜氏说着,面蕴微笑,温柔地抚了抚还未显怀的肚子。
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虽说不爱陛下,但既是托生到了她的肚子里,就是她的孩子,自是要珍惜和爱护的。
肚子里这个……
桓羡微微一惊。
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天平五年的除夕,他即将年满十六的时候。
上天待他不薄,竟然他回到了阿娘活着的时候,天平六年的惨案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扭转。
他立刻自榻上坐了起来。
姜氏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见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有些奇怪,这时宫殿门口忽而传来一声甜甜的“姨姨!哥哥!”,一个身着红色袄裙、美丽得像年画上的娃娃的小女孩跑了进来,脸上悉是笑。
她似一团火,见势就要扑进姜氏的怀里。姜氏还不及避闪,她却在即将扑至她怀中时硬生生刹住了步子,脸上晕开笑:“栀栀知道的,姨姨又有小宝宝了,栀栀没有那么莽撞,不会撞到姨姨的!”
俄而又转脸向桓羡,小手拉着他的衣角撒娇:“哥哥,你好些了没有啊?栀栀好想你……”
这是……薛稚?
桓羡有些震惊又不确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她今年才刚刚满八岁,继承了她父母的好容貌,还没有长开的眉眼间已可看出后来的倾城颜色,又正是黏他的时候,待也远不似后来无数次的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把稚雀一样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他怀里,也如一只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埋怨着:“外面好冷啊,傅母她们原本不想我来的,可是我想到哥哥和姨姨一定还在等着我,就偷偷跑出来啦!”
“哥哥,你生病了吗?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你说话呀?”
他久久地不说话,她又抬起一双秀气黑亮的眸子来好奇地看着他,眼睫上还沾着在外面时沾上的雪粒子,娇娇地抱着他一只胳膊轻摇。
“哥哥没有生病。”
桓羡终回过神,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先出去好不好,让哥哥换身衣裳再起来和你说话。”
小薛稚只抿唇笑:“好啊。男女之别嘛,哥哥教过的,我都记得。”
见兄妹俩如此和睦,姜氏也抿唇笑了,起身拉着薛稚出去。
摇摇嘎嘎的门扉在二人身后合上,有寒风从年久失修的窗户中灌进来。二人离去后,桓羡恍若隔世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许是在那个自己建造的“漱玉宫”中居住已久,早已忘记了它原来的模样,眼下真正身处这座陈旧的宫殿,他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唯有阿娘的存在与幼时的薛稚告诉他,他的确是回来了。
虽然不知那个世界的自己消失后她和蓁儿会怎么样,但好在他回到的是阿娘身死的前一年。
那未曾到来的噩梦还可以扭转,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及改变。
甚至是,她喜欢上谢璟这件事……
天平五年的除夕就在漱玉宫简陋的宫室中度过,姜氏亲自下厨做了年夜饭,三人围炉而食后便坐在宫殿里,等待着新年的第一簇烟花、第一声钟声响起。
这也是每一年的惯例了。其实说起来,漱玉宫中的供奉算不得有多好,但贺兰氏每年除夕皆须陪伴厉帝自然,他这时候还没有得这个谥号,人以“陛下”或者是“官家”称之,而太皇太后那边也不及照看她,薛稚就得一个人待在含章殿中,实在孤孤单单的,因而自结识了他们母子后,每一年的除夕都是来到漱玉宫,和姜氏母子一起守岁。
殿里的清漏滴答滴答有似雨声,实为助眠。渐渐的,灯烛才烧至一半,薛稚便有些守不住了,靠在哥哥怀中,两个眼皮子直打架。
“羡儿,扶你妹妹去睡吧。”姜氏含笑说道。
薛稚却被惊醒,迷迷瞪瞪地嘟哝道:“我,我要和哥哥一起睡……”
她说话的时候,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上犹沾着粳米,实在可爱。桓羡轻轻抱着她,心间软成了一滩水。不动声色地替她揩去粳米后,便欲起身抱着她离开。
姜氏却唤住他:“哎,你抱栀栀去哪儿?”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已经八岁了,怎么能和你睡呢。”
“抱她去我那屋吧。”
薛稚这时也清醒了一些,轻轻呢喃道:“可是,我,我想和哥哥一起睡,哥哥会给我讲故事……”
“姨姨,对不起啊。”
姜氏自是无奈,还要再哄她,桓羡却道:“没关系,她还小呢。”
“等明年再说吧。”
姜氏拗不过他,只好作罢。桓羡于是抱了年幼的妹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还未进屋,便闻见怀中传来她嘻嘻的笑,于宫室昏暗的烛光间,无奈乜她一眼:
“方才是装睡?”
她笑了两声,小女孩软软的双臂攀住他脖子:“当然。”
“哥哥好久都没给我讲故事了,上次和我说的年兽的故事还没讲完。就也像姨姨这样,说什么栀栀已经长大了,不能和哥哥一起睡……”
“可是栀栀,还没有长大啊。为什么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她的语气天真又委屈。
桓羡深呼吸一气,眼眶忽然攀上些许酸涩。
这一年的薛稚,还远没有后来被谢家人教的那样,文静又古板。
她和他记忆一致无二,是那样的黏他,眼里心里都唯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