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中,一改人前的孝顺谦恭,哗啦啦拂下满案的书简。
东宫的一众宾客战战兢兢地跪倒在两排铜枝灯前,太子的怒气似乎拂动铜枝灯上的蜡烛,烛光幽幽漂浮于水泥金砖的地面。慕容绍发泄一通犹不解恨,召来贴身侍候慕容延的侍者,眉目间一片晦暗冷光:“陛下现在病情如何了?”wap.xs74w.com
陵水一战,慕容延中了谢沂的箭,逃亡途中医治不利发了脓,险些丧命。慕容绍买通医正,对外宣称是南齐方的箭头淬了毒,故而久治不愈。这几日侍疾间,他每日将汤药中的毒药更增一分。如今燕帝已然毒入骨髓,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也别怪他这个做儿子的狠心。四十万大军,就是四十万头猪,齐军也得杀个几天几夜!他竟于一夕之间全赔进去!这样的帝王只能是国家的累赘,合该自己上位。
且,若非陵水战败,他至于这般屈辱地向南齐请和么!襄阳被攻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再不求和,等后方的拓跋鲜卑、河西张氏缓过气来,与南齐联合,只怕是老窝也得被人端了!这老头子却顽固至此!
慕容绍漂亮的凤目中冷光凛冽如刀锋。那侍者吓得汗出如浆,栖栖遑遑地跪着应道:“回太子,陛下今晚心情燥怒,箭疮又裂开了!医正才上了药,这会儿已然睡下了。”
慕容绍满意眯眸:“那便好。去取帝王朱印。”
“这……”
小侍者已然吓得面无血色,一众宾客也都大为惶恐,纷纷劝道:“殿下,不可啊……”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你们又懂什么!”慕容绍震怒喝道。顿一顿,冷笑两声,“老头子活不长了……陵水一战,他有何颜面再居帝王宝座?你们好好想想,该跟着谁吧。”
宾客们默然不应。那小侍者凄惶良久,忽地磕了个头拜别太子,一溜烟去了。不多时又捧着天子朱印回来,“奴愿侍奉太子殿下!”
厅中群臣响应声震如雷霆:“臣等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慕容绍于是亲自拟了一封公文,以老子名义寄往建康。同意送还会稽王及桓旷等扣留在长安的汉臣,并割让襄阳与淮北三郡,与南齐议和,只有一个条件先行迎回建康城中的七子吴王慕容衎。
羽书千里迢迢飞往建康。台城之中,南齐方收到羽书时正是十二月的腊日,永兴帝率群臣往玄武湖行过逐除仪式,又在宫中举行宴饮,款待吴王慕容衎等人。
当着众臣的面儿,羽书自然是先给小皇帝看了。萧崇略微惊讶,瞄了一眼座中默然端坐以观歌舞的玉秀青年:“胡人竟肯以四座城池来换他?”
慕容衎犹自不觉。他正沉醉于乐舞之中,神色惘然,思绪不知飞去了何处。
殿中跳的乃是相和歌。二十四名身着特制素色曲裾舞服的舞女轻盈于鼓上歌舞,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歌声与乐声、舞鞋击鼓声相和。铿锵音扬,绕梁不绝。
歌声却是清亮哀婉的,正是诗经中郑风子衿一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第 131 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一曲舞毕,丝竹声歇,舞女们于鼓上盈盈福身谢幕,鱼贯而退。桓泌见慕容衎眼神仍一动也未动,若有深意地,饮了盏中半汪残酒道:“此舞名为相和歌,若殿下喜欢此舞,孤可送殿下几个舞伎。”
慕容衎回过神,清俊的面上不过隽沉一笑,温声谢了桓泌好意。他不是在观舞,只不过听见这歌声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众人见他神色惘然还当是思念故国,倒也不方便多问,略寒暄了几句各自畅饮。殿中的舞蹈已换了白纻舞,罗裙动香,飞袖拽云,舞姬若秋烟中的红蕖、池边拂水的嫩柳,摇风荡月。慕容衎则始终兴致寥寥,永兴帝见他强打起精神应付似的,便没有多留。
宫宴散去后,永兴帝派人送走了慕容衎等北燕战俘,请群臣商议。
除襄阳以外,北燕此次同意割让的三郡乃盱眙以北的夏丘、徐县、凌县,与薛况军驻守的盱眙城只有一条淮水之隔,再往北就是北燕重镇徐州的治所彭城。按照约定,北燕会将三城先行划拨给南齐以示诚意,只要求南齐先行送回吴王等人。
“既如此,倒可卖他个人情。也好迎回皇太妃和会稽王殿下。”
以王毓为首的诸大臣并不愿桓谢二氏独大。即虽眼下正是收复北方失地的好时机。然这个功劳若叫桓谢二家占了,还不如放任不管,是故主张议和。
一句「皇太妃」正戳中小皇帝软肋,壮起胆觑了眼桓泌的脸色,作老成模样叹道:“国家虚旷,不宜穷兵黩武。朕以为议和为妥。”
桓泌则坚持主战:“陛下,陵水新胜,敌人士气萎靡,此时正宜乘其衅会北上,能否收复旧都全在此一举。怎么能与胡人议和?”
群臣虽多赞成王毓求和的意见,却都拗不过他,殿堂内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又都一致看向了始终不语的谢珩:“太保以为如何?”
殿内顷刻落针可闻。小皇帝也朝谢珩投去殷殷垂询的目光,他气定神闲地捋着须尾,不缓不急地道了一句:“臣也认为当趁此机会收复北方。”
群臣皆作气馁色,除王毓之外,朝中就只谢氏能和桓老贼打擂台,他如今既也倒向了桓泌,此事料想无可转圜了。不想谢珩略微沉吟一晌,又补充道:“只是如今时至仲冬,宜等来年开春春水涨发再行进,以免后勤之忧。”
“这有何难。”桓泌皱眉,“马上就是开春,军备筹备也要时间。胡人是想拖住我们等待援兵到来,行之可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谢珩便也苦笑,再无人敢进言。桓泌瞥一眼满脸忧色几乎哭出来的小皇帝,半真半假地宽慰他:“自然么,这城池也要,人也要。就看慕容绍对他这兄弟情感几何了。”
于是朝廷发出书信,拒绝北燕议和请求,但同意北燕割城交换人质。项城之中,接到文书的燕太子慕容绍大怒,将文书撕得粉碎。
他的确是在拖,东西两路大军皆被南齐绊住,先前被慕容延从各州抽调而来的六十万步卒只到了三十万,余下的仍在路上。这三十万步卒皆是从各州征调的民夫,战斗力有限。兼之陵水一战,军中士气低下,畏敌如虎。对方却士气高涨,若眼下与南齐交战,胜算实在渺茫。
且大军出征已久,京中空虚,他亟需时间返回长安。然燕帝慕容延已有数日不能临朝,返京的计划只得搁置,他眼里阴狠一闪而没,唤来那服侍慕容延的小侍者:“不必再等了,今晚就动手!”
是夜,慕容延暴崩于项城永安行宫,太子于灵前登基,发书寿春再次请求议和。礼不伐丧,谢沂暂且按兵不动,只派人把书信送往建康。
北府诸将皆大为疑惑,薛弼之少年血气,不由进言道:“敌人既丧了君王,群龙无首,眼下正是我们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使君为何同意停战?可莫做宋襄公之仁!”
如今朝廷拜他为征讨都督,总统征北军事,他是可以拒绝对方再向朝廷汇报的。谢沂淡淡一笑,抚了抚案头的环首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是孙子眼里的用兵的最高境界。小薛焉知我不能不战而胜?”
慕容绍在等,在等他的军队集结,他也在等,等代公和凉公履行约定。眼下对方帝君新丧,本就人心不稳。若此时再爆出后方遭人袭击的消息来,北方各州必定蜂拥而起,天下争叛。
慕容延之死,真乃天助他也!
羽檄再次飞赴建康,群臣愕然无应,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为在齐的吴王慕容衎及北燕将领制作了丧服,送他们渡江返回长安。
临行之日,慕容衎素服轻裘,登了亦是素花白绫作饰的画舫,和前来送行的南齐四方馆官员作别,踽踽往北。
船中哭声一片,慕容衎神色却还镇定,他对这个不曾履行过父亲义务的父皇并无太多感情,此时也只是神色淡漠,平静地望着迷雾重重未知前路的江面。
此时已是岁暮,建康天气严寒,湖面上起了厚重的白雾,难辨方向。江面上不知谁家渔女一苇横江,清甜飘渺的歌声被涌动的水纹雾凇送来,
正是南国一曲缠绵悱恻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