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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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的白雾之中,他似又看见那个雪肤花脸、纤纤袅袅的女孩子捧着竹简同他道:“我教你子衿,你也教我一首北地的歌好么?”

她一张红透了的小脸儿藏在书后,只露了鸦雏色的双螺和小鹿般慧黠清灵的眼睛。那双眼,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清澈的东西,让人只一眼就沉溺于中。

可惜此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朔风鼓白帆,好风好水送了北燕的丧船过江。白日东出,慵懒地照下万物。

城南乌衣巷中,桓微正在房中给摇篮中的儿子诵读诗篇。自她怀孕起,到儿子出身,几乎是每日必修之事。青黄竹简摊在她膝头,她轻摇着儿子的摇篮方诵完一首,恍惚听见窗外枝头有春燕啁啁鸣叫,便莫名想起某个曾和她说过燕子是他家族徽的少年来。

从前没有多想,如今想来,燕子正是慕容鲜卑的图腾,连国号都取了「燕」字。他对她,也不全然只有假话的。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非王侯之家,又怎么敢以这个字为名呢?可笑她当年一味沉溺于情爱之中,竟会相信。

她苦笑一哂,收回神思,眸光漫然一扫,却恰是翻到那首子衿了。于是略愣了一愣,颊边如杏红初绽,微微一烫。

才要翻过,那些刻意遗忘的过往都如突然推开窗棂的寒风极强势地侵袭上来,心口如在雪水中冰凌凌浸着,竟惶惶不知外物。这时,摇篮中的瑍儿突然大哭起来,她忙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起身关紧窗子,又俯身哄他:“瑍儿乖,阿母在的,不冷了啊……”

那原先瘫在膝头的竹简啪嗒掉在地上,凌乱不堪,等再捡起来时她已然忘了原先诵至何处,索性把竹简搁了,专心致志地哄起儿子。又想起一事来,问听见响动进来服侍的采蓝:“郎君已经走了二十天了吧,寿春方向可有回信?”

“郎君的信不是才回来吗?”

寄养在三娘子处的团团生产了,采蓝才从鹿鸣苑里回来,额上一层细细的汗。她还以为女郎问的是有关三郎君婚事的回信,应道:“奴听说太夫人已收到了,料想过几日府中就当来提亲。”

又把猫儿生产的事很高兴地报了:“团团这回生了三只呢!都是雪猫蓝眼睛,连只有花的都没有……真可爱……”

桓微一愣。自怀孕归京后这两只猫儿就委托婆母寄养了,后来又被二娘子三娘子抱去了鹿鸣苑。时光荏苒,连猫儿也生了小猫儿了,那个人却还是不能回来。她神色微黯,抱着儿子往里屋走。采蓝把书案撤走,转目看女郎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原先哭闹不止的谢瑍甫一沾了母亲衣襟便转啼未笑,吮着手指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她捂了嘴笑:“小郎君笑起来可真像郎君。”

桓微略有些无奈:“小孩子眉眼都没长开,哪里像了。”

岂知怀里的孩子像是听得懂这句似的,小嘴儿一噘,伸着粉嘟嘟的小拳头把她唇盖住,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的手软软乎乎的,像是猫儿的肉垫。桓微不禁莞尔:“好好好,你像。”

不过这孩子黏她得很,每当她有片刻忽略了他时,他便嚎啕大哭。等自己去抱他,他又笑了。这一点,倒真随了那个惯常骗她的人。

主仆俩在里屋的矮榻上坐了,采蓝逗弄着孩子,桓微则在一旁给儿子缝一顶小老虎的帽子。采蓝安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从前那个和她一起打络子、给猫儿缝衣裳的人,长长叹了一声:“阿绿可真是狠心啊,这么久了,连封信也没有。”

她并不知个中种种,还当同伴自嫁了人便在京口城里好好住着,几次逮着徐仲问,对方的态度也是恶劣得很,心中愈发埋怨。

桓微却是微怔,只一瞬间,游走的针尖险些扎了手。她把手中的活计暂放一放,借由饮茶掩饰过去:“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吧。”

又道:“你一个人服侍我也甚是辛苦,等开了春,再买个小丫头给你打下手吧。”

采蓝一下子涨红了脸,忙分辩:“女郎,奴不是怕辛苦……”

“嗯。”她神色淡淡,随口应,“我们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丫头。”

神思却是飞走,也想起从前那个端庄温默的侍女来,她是回了辽西老家吗?陵水一战北方势必起乱子,不知她现在可好……

时间飞逝,转眼过了新年,建康城中一片合乐煦煦的景象,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满眼太平风光。

正当此时,一则消息却如送暖的春风在南北大地上不胫而走凉公张纯嘏和代公拓跋越反了。

岁暮除夕,当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还在为陵水的大败垂头丧气之时,凉公借入城献傩仪为名,兵临长安。

北燕的大军出征在外,城内空虚。留守京中的燕臣慌不择路地组织军队抵抗,远在代地的拓跋越

却率铁骑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渭水之北。

今年冬天隔外的冷,黄河渭水俱被冻成坚冰,拓跋鲜卑如履平地,来去如风,仅用了十日就到达了长安城,借燕军与凉军交战之际,率先攻破长安城,进入未央宫,俘虏留守京中的众臣宗室、后宫妃嫔等,投桃报李地送还了南齐朝廷。而此时,项城之中正准备奉棺而还的新帝慕容绍才刚刚接到拓跋越叛变的消息。

拓跋越欲将祸水南引,故意将燕王后段氏及一干还未受册封的东宫妃嫔都派军队送往南齐,慕容绍气得破口大骂,火速命全军西行,又派遣斥候打探母后消息,欲在代军将人质送抵建康之前救回母亲。但他意想不到的是,代军兵分两路。一路是送被困长安的会稽王等前往襄阳,另一路则舍近求远,押解着段王后及元嘉公主等东宫妃嫔沿洛州、南阳一线,把人质送往寿春城谢沂军中。

寿春城中,事先得到消息的谢沂略微头疼。祸水东引,拓跋越好生阴滑,将来只怕也是个麻烦的对手。

虽如此,他仍是派遣徐仲率三千人前往淮南与代军交接,并送去了三千石粮食作为酬谢。徐仲率军赶到约定的旗亭之时,代军似起了争执,正围着几个衣着褴褛的女子嘴里叽叽喳喳的嚷着鲜卑话,似在咒骂。

“怎么回事?”

徐仲执枪跳下马,拉平盔甲,以汉话高声问道。对面的代军是会说汉话的,派了个小兵来报:“我们大王命令,得看好她们不许起乱子,这绿衣的妇人却怪得很,想刺杀太子妃,被逮住了!”

太子妃?

徐仲皱了皱眉,执枪走上前去。冬草衰败的乱蓬蓬草地上,几个中青年妇人被反捆着手脚围坐一团,俱是发饰凌乱、蓬头垢面,只身上被荆棘划破的衣裳还可看出昔日的华贵。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端严沉默,他猜是段王后,正在哭的那个身材娇小、不似北人健壮高挑,想必就是圣朝嫁过去的元嘉公主了。还有一个绿衣的……

还有一个绿衣的,怎么那么像采绿?

他大惊失色,忙奔过去,拨开她枯草一般的乱发,也不顾面上尘垢亲自用袍子擦净了她的脸,惊疑出声:“是你?”

这妇人正是采绿。未央宫被代军攻破,代王拓跋越抓了慕容延的妃嫔分发给将士享用,她们本来也逃不过这劫的。但拓跋越听说了慕容绍在项城登基的事,便派人把东宫里的妃嫔和王后段氏全部送来了南齐。这一路上,代军也还算老实,是而逃过一劫。

故人相见,采绿却远做不到如他一般惊喜,垂头幽幽吐声:“将军可是认错人了?妾并不认得将军。”

徐仲神色一肃,揭了袍子把人从冰冷的地上抱起。几名军士暧昧地看着他怀中的清秀佳人笑:“徐将军是看中了这鲜卑母狐狸了。”

“关你屁事?还不快去迎回公主!”徐仲没好气地一人给了一脚,抱了曾经的妻子去马车。把人送进车厢,他压低声音道:“这辆马车就留给你一个人,你先收拾收拾,待会儿好去见使君。”

对方无半分责怪之意,采绿心中反倒愧疚,把头埋得愈低:“多谢将军。”

旗亭里,北府军的将士已给元嘉公主松了绑,正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等她发作。元嘉哭哭啼啼的,又恨徐仲方才率先接了采绿却无视自己,见他过来,眼泪乱飞地大骂道:“你这个军纪败坏的兵家子!那贱奴想杀本宫,你为何不杀了她?本宫可是皇帝的亲姐姐!你竟敢对本宫不敬!”

旁边有东宫的妃嫔笑:“姐姐就是好命。回到自己故国了,腰杆子立刻硬了。”

元嘉脸色一变,狠狠瞪她一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们长官是谁?本宫要向他告你们的状!”wap.xs74w.com

她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发泄一通。徐仲默然不应地等她发泄完:“末将徐仲,乃前将军、兖州刺史、东平县侯谢使君的部下。接驾来迟,请公主见谅。”

“兖州刺史?”

元嘉公主却似愣住,乱发下一双妖娆妩媚的眼顷刻又盈满泪水,“是阿羯吗?不,本宫不能这样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