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中,桓微早得了那枝红梅,问清来历后,愣了片刻,将梅花插在了书案上所陈设的青釉细颈瓶中。
釉青如玉,又如雨过天霁,叫那艳丽一衬,青的愈青,红的更艳,像是绘了花钿的美人脖颈。
人家女孩子送他的东西,他送回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阿绿。”她蹙眉看了良久,唤来采绿,想叫她也去园中摘些红梅。想了半晌,又挥退她。
罢了。她同园子里的花较什么劲呢。
她坐于垂脚胡床.上,拥裘摊开了一挪经书抱膝而观。不觉间窗外天色变幻,檐头夜幕沉沉,竟已近夜半了。
采绿轻声禀过织院中农妇各自归家的情况,不久玄鲤又请采蓝来通报,说是使君已回,请她去接迎。
桓微慢悠悠把那竹简一翻,语声淡淡:“回来便回来吧。我是妇人,不便往前院去。”
竟是个拒绝得彻底的态度。
玄鲤听了这冰凌凌的话声,心中便七上八下的。偏只得腆着颜心虚地回:“回夫人。使君醉了,一定要您去迎他才肯回来。”
“……”
窗外霰雪飘零,檐下铁马玎玲轻响,似乎又下起了雪。桓微望了窗上新绽的冰花一晌,终是起身,披了狐裘出去。
这夜送谢沂回来的正是薛况军中的主簿苏迟与被他新点了司马的薛弼之。两人带着一小队骑士在府门外等了许久,终见一抹姝影携着一二侍女提灯而来。烛光微朦,熠熠照于她冰肌玉瓷的脸上,夜色与雪色之间,恍若月下姮娥一般清艳。
“多谢二位将军送拙夫回来,夜寒天冷,请入府饮杯热茶吧。”
她微微偏头,亲提着一盏映红梅绢面宫灯,示意玄鲤扶过酩酊大醉的郎君。檐下灯光缱绻打在她长长的睫羽上,倒给那张清冷的脸染上一二分人间的暖色。苏迟眼神如滞,叫薛弼之以肘轻轻一撞,长睫微闪了闪,“多谢夫人好意,我等还要在城门落钥之前赶回城外大营,就不多叨扰了。”
语罢,同薛弼之两个行了礼,复又翻身上马,策马离开。行至巷口,却又降缓了马速,回头遥望了一眼。浓黑夜色中,只有州刺史府门前亮着融融的光。而那抹清绝姝影融在灯色间,滟滟如将化的一抔雪。
“把郎君扶回去吧。”
府门前,桓微嗅见那股酒味便有些发晕,面无表情地掠了双眼紧闭、俊颜似酡的丈夫一眼,欲先行离开。
“皎皎……”
耳畔传来模糊的轻喃,肩头倏地一重,谢沂大半个身子皆栽在她肩上,恍若大雪覆压梅枝,几将她整个人压倒。桓微忙不迭扶住他,语中已有微微的恼意:“谢仪简!”
他却似喝得极醉了,薄唇贴着她微凉的脖颈,喃喃如呓:“你怎能这样狠心,一句话都不给郎君留。”
第 86 章 提及前世,微虐
他在说什么?
桓微心间微惑,转目看他,灯烛阴影下看不真他的脸,仅存他唇齿间呼出的丝丝酒意宛如三月暖春吹拂在她脖子上,蓬蓬地,徐徐撩动她发丝。桓微脸容微红,推了他一把推不动,不得已半是扶他半是被他裹挟地进了内院。
进到温暖的内室中,替他除了衣裘,桓微将醉得万事不省的丈夫扶在外间那张榻上坐下,拿了个引枕靠在他身后。嫌弃地让婢子替他盥洗过,便要推他进净室。她被那酒气一冲便有些隐隐发晕,又恼他不知节制,嗔道:“讨厌死了,以后不许喝成这样!”手里寻了本帛书扇风,驱散那股弥之不散熏得人头昏脑涨的酒气。
采绿奉过一碗醒酒汤,轻轻地劝:“宿醉可能会头疼呕吐,还是先给郎君喂醒酒汤吧。”
莫非是真的醉了?
桓微眼睫微微一颤。
这个人,惯常骗她的。她初时并没有信的。
室内铜雀连枝灯烛影幽幽,谢沂靠在引枕上,素釉似的容颜也染上醉酒的酡色,眼中半阖着暖艳烛光,口中喃喃有词,看起来倒是真的醉了。惯常束起的墨发此刻半披垂落,全落着不知何时飘零的雪粒子,叫屋中暖气一熏,无声无息地融解。
她终究心软,坐回去替他除着发上未化尽的霰雪,生硬地软了话声:“郎君先把醒酒汤喝了吧。”
腰肢却被他伸手揽过,被迫坐在了他膝上。当着几个婢子,她闹红了脸,羞恼道:“谢仪简……”
此时已入室内,桓微已除了冬日的斗篷绢袄,只余内里罗衣绢裙,腰肢如竹纤纤,轻而易举便叫他单手扣住,锁的紧紧的。她胡乱掰着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分明是醉中的人,力气却出奇地大,挣扎半晌,反被他锁住了唇,好一通啜弄。
她被那股酒气熏得晕晕乎乎,好容易找回神智,生气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趁他吃痛挣脱出来,心跳如揣小鹿。羞怒地道:“你这个骗子……你放开我……我真的生气了……”
几个婢子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下,灯烛盈盈跳动。醉中的谢沂沉默地看了她含嗔带怒、面如绯霞的小脸儿一晌,忽而轻声发问:“你就这般厌恶我么?”
他眸子睁开了一些,映着她倒影,清影湛湛,像映了一蓬月墙湘竹,不似个醉酒的样子,却添了几分哀愁。桓微的心莫名软了下来,替他把垂落的发丝拢了拢,对上他如火烛灼热的视线,又不堪承受地低眉避开,细声道:“郎君以后别喝这么多的酒,我不喜欢。”
“那你就是厌恶我了?”
他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急促发问。桓微挣脱了一下,挣脱不得,只得答:“我没有,你是我的郎君,我怎么会厌恶你呢?”
又软声哄他:“郎君先把醒酒汤喝了吧……快要凉了。”
他纹丝未动,定定看着她如画的眉目,眼中似有哀光,似要透过她望进另一个灵魂去。桓微直觉今晚的他实在有些反常,却说不上来为什么,秋水双瞳惘然无措地看他。
片刻,他松开擒着她腕子的那只手,叹息一声,颓唐地问:“那你为什么到最后也不肯看我一眼?为什么,到最后一刻也要甩开我的手?”
“我不签和离书,是不想到了地底下瑍儿问我母亲去了何处却无言以答,你为什么要自己签?又为什么……”
他语中微微哽咽,似说不下去,闭眸掩住眸中微盈星光。桓微怔怔望他一晌。和离书是什么?瑍儿又是谁?
她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记忆却有限。对上他如云雾长敛的眼睛,又担心得很。
郎君这是怎么了……被魇住了么……
正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时,谢沂却又哀伤低喃着开了口:“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她忙按住他的唇,抢白道:“不是的,你是很好很好的郎君,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⑦④尒説
他似乎笑了,暖热大手轻轻捉过她的手,“你又没有嫁过旁人,怎知我是最好的?”
桓微一阵羞涩无言,半晌,说服自己。反正他也是醉中,明日就不会记得了。便轻轻回抱住他,柔声道:“在我心里,郎君就是最好的。”
他似愣了片刻,低低地笑起来,嗓音清醇柔和,雾薄云轻一般:“是梦么?你竟会如此温柔地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