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路德依旧看着她,他深绿色的眼珠似乎恢复了一些光彩,声音虚弱却平静:“姐姐,别哭,对不起,我答应过要一直陪着你的……是因为……我曾带给你痛苦吗?对不起……”

奈娜对他笑了笑,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不,路德,我只是在想,我希望我……曾经有努力多了解你一些。”

她把他从不离身的吊坠摘了下来,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握紧了吊坠,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带着释怀,他的眼神望向天空。

“我叫路德,出生在东斯卡的一个牧场里,我曾有过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和一个姐姐,我喜欢四月料峭的风,还有你。那一天,我已经连续吃了三天的人肉,我找到一条绳子,准备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然后我看见了你你穿着最美的白裙,浑身是血,却仍在微微呼吸着,我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

他的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呜咽,然后身体疯狂地战栗起来,像是被鬼魂附身了一般,可是很快,他又安静了下去,奈娜看见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变得更加幽深遥远,几乎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生眼中最后的景象,奈娜看见了自己的脸,然后低下头去,在他僵硬冰冷的唇上留下一个吻,那并非出自于爱或怜悯,而是出自于一种更加深刻的情谊,对于他们曾一同经历的流浪和跌宕岁月,对于他终于挺过这短暂一生的认可。

他的身体睡着了,灵魂也快要安息,即将动身前往西方。有什么东西落在奈娜的脸上,不是眼泪,她伸手触碰到那朵微小的晶莹,意识到下雪了。今天是新年来临前的最后一天,整个世界都在下雪,至少是她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她即将二十岁了。她抱着路德被血染红的尸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大雪开始翩翩然地落下,像尘埃与灰烬,将她的生命也同他一点点埋葬,承诺着下一个十年的孤独与寂寥。

第0069章 水中刀(十四)人生这场噩梦,你要和哥哥一起共享(含强制、窒息)

这是一条长长的、晦暗不明的走廊,四处弥漫着檀香的气息。在走廊尽头处,一扇门打开着,成为黑暗中的一道金色光芒,如此幽渺。

奈娜本以为会被带到斯卡王宫,但抵达这里后,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带到了位于王都附近的郊野夏宫。这里是王室用于避暑的行宫,但如今是冬天,整个地方看起来非常阴沉凄惨,让奈娜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巨大的棺木之中。

“做疯子的刽子手,开心吗?”她问前方那个苗条而挺直的姿影。

薇岚的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她的声音很冷,并且不再使用敬语。

“你为他的死而难过,是因为他是你熟悉的人,你判定他的存在是重要的,但是,那些你所不熟悉的人呢?”

奈娜没想到她会如此回复,一时间居然被说得语塞。

“例如,政变那一晚的那些皇家侍卫队成员,你下令杀他们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对不对?因为他们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他们只是杂草、配角,是背景里没有脸的阴影,但是,他们也有家人、爱情和梦想,他们死的时候,也会痛的。”

薇岚嗤笑了一声,又开始走起来,手上拉着锁链,像牵着条狗一样把奈娜往前拉去。

“所以,在我看来,你们这些贵族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谁都没有比谁更好,永远沉浸在自己的宏大叙事里,认为一个人就能替全世界做决定。既然都是渣滓,那么谁愿意付最高的报酬,我就是谁的刽子手,懂了吗,女王陛下。”

她停在那扇门前,解开了奈娜手上的束缚,然后将她一把推了进去。

身后的大门被重重关上,奈娜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上,一抬头间,又被刺眼眩目的金色弄得睁不开眼,于是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味觉上的:这个房内和走廊上一样,都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在此之外,又多了一些木材和炭火燃烧后会有的味道。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奈娜看见利维正站在这片金色的中央。原来,这金色并不是阳光也不可能是阳光,今天外面乌云密布而是房间的内饰。

牢狱里的时光使利维削瘦了不少,但如今他的胡渣和长发都被修剪整理掉了,他穿着贵族的服饰,又变回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激动的情绪使奈娜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不管自己这种样子会有多丑陋和失态。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便紧紧抱住她,任由她对他拳打脚踢。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这个没有人性的疯子!混蛋!混蛋!疯子!你怎么还不去死?我看见你就觉得恶心!你听到了吗?!”

“我说过,那些人,我全部都会杀了。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为你杀人。”

“……你说什么?”

他并没有要解释那句话的意思,只是依旧抱着她,奈娜又用力去推他,没想到他完全没抵抗,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虽然有利维垫着,疼痛还是传来,奈娜着急地想要站起来,却又自后被他用结实的双臂禁锢住,她没办法挣脱,干脆直接对他的小臂咬了下去。

他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但还是牢牢反抱着她,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

奈娜想直接把他的手臂咬出血,却终究力气不够,只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印。

“利维,你赢了,你杀了我吧,”她咬得嘴痛,也有点闹累了,于是安静了下来,“我受够了,不但是和你的这一切,还有生命本身杀了我吧,怎样都可以。”

“没有那样的好事了,”他说,“我给过你死的机会,但现在,我不想让你死了,所以,人生这场噩梦,你要和哥哥一起共享。”

他侧躺在她身后,把脸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呼吸着他所怀念的气息她的体味与玫瑰水的香味,这一切缓解了他对于亲密的渴望和焦虑。

奈娜根本听不懂他病态的逻辑,只觉得他的话语使她绝望,虚伪的痴迷动作也让她恶心,她忍不住吼道:“你有病吗?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你究竟要干什么?我搞不懂你,我搞不懂你,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会把我们全部都逼疯的吗?!”

他留意到她的身体因为接触着地面而变得冰凉,于是把她抱到了床上,那里之前一直放着专门用于暖床的扁形炭火盆,现在被子里头温暖无比。

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无比冷静地说出更令她难以置信的话:“奈娜,为我生个孩子吧。”

奈娜做梦也想不到他可以疯到这个地步,这句话让她觉得又耻辱又反胃,她又想打他、踢他,却只要动一下就会被他死死压住,于是她想用世上最肮脏的话骂他,奈何从小接受的是贵族教育,根本说不出几个有攻击力的词。

最后,她只能发着抖说:“你这个……龌龊下贱的东西!你给我滚!你把我当成生育的工具了?!”

“所有的君主都是生育的工具,你是,我也是,家族、部落和王朝就是靠严格控制繁衍而延续下去的,别跟我说你不明白这一点,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爱着的彼此让给别人?”

奈娜露出厌恶的神情,“爱?别自作多情了!我根本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你,你把自己送给我,我都不要!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珍稀宝物,所有人都要来抢?你的命运……就是像只没人要的老蜘蛛一样盘旋在阴暗的巢穴里,一辈子都没有人爱!”

她掷地有声的诅咒,让他好看淡漠的眼睛变得狠戾,额头的青筋也开始隐隐暴起。

奈娜以为他又要开始发癫地说出什么威胁的语句,但他却突然很平静地问:“我背着你走遍整个行宫的时候,你也不爱我吗?”

重逢后,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两个人在阿斯特勒的时光,这让奈娜一下沉默了下去。

根据斯卡王国北方的习俗,要在新年的前一天亲自在住所的每一个房间里焚烧檀香木,为下一年带来好运,利维自己明明不相信这种东西,却还是会和她一起去做。有一年,她跳舞时扭伤了脚,不能自己走路,他就背着她走遍了整个行宫,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件事。

其实还有很多其它微小的、不起眼的温馨时刻,例如她得了猩红热的那个冬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再例如她只是随便提到说,书上写斯卡南部所生产的葡萄柚很好吃,他就给她弄来了一大篮。

事实就是,那时的他虽然有距离感,但仍然是宠爱她的,而她也是快乐的,这些细节被仇恨所逐渐淹没,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全部忘记,她只是在脑海中不断回到过去,试图寻找他憎恨她的蛛丝马迹。

大概是人的一种劣根性,当很想认为一个人很好的时候,就只会看到他好的地方,反之亦然。人们就这样永远蒙蔽自己,看不见全景。

奈娜捂住脸,不想去和他对上视线,不仅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忘掉那些温情时刻,也是因为她发现,即使到了今天,她内心也不愿认为那些都是他的表演。

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就是为了用情绪要挟她吗?

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了,这一次,那感觉就像头骨被虫子蛀出了一个洞,连着她的心一起发痛。

“今年新年的前一天,我也在这里的每个房间内都为你烧了檀香木,你闻到了吗?”他又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