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帐篷前，他又突然转身，对奈娜引用了古籍中的一句话。

“因为我们所探讨的正义是人的产物，而不是自然的产物；如果是自然的，就如冷暖或甘苦那样，那么正义和非正义对所有人就会是相同的。”

奈娜一个人站在那里许久。

她想到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静不语、做事周全的金发少女真的是她吗？奈娜有些不可置信。她派人调查过薇岚，她的背景非常干净简单，没有任何可以被要挟的牵挂，而且，她不是伊奥的人吗？

还是说，伊奥也背叛了她？但是，怎么想都不可能……

而如果她真的只效忠于利维，又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不在政变之前就下手？

头痛又开始了，那感觉狂乱、煎熬又跳跃，像有只青蛙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乱蹦，还不时发出种种可怕的叫声，而在这让她无法忍受的喧闹之间，又夹杂着利维在政变那天对她所说的话。

“很糟糕的感觉，不是吗？永远无法信任任何人，永远在怀疑，永远在谋划……”

……以至于，整个世界的存在几乎都像是针对她一个人所设计的阴谋。历史上那些疯掉了的君主，也是因为同样的多疑和恐慌，而最终逐渐失去理智的吗？

奈娜居然觉得想要哭出声来。她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地挤压着那两处凹陷，在心中反复咒骂着自己的软弱，这才强忍住了哭泣的冲动。连着深吸了几口气后，她终于再次有力气换上面对他人时所摆出的那副面孔。

她朝军帐外走去，却没想到一掀开帐帘，就看见薇岚站在几尺之外。营地的火光将她白皙的脸映照出些微的重影，像几层极薄的纸面具被叠加在了一起一样。

她垂着头的，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一如既往地谦卑而无可挑剔，看起来也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

“陛下，”她朝奈娜屈膝行礼，然后问道，“雅弗所方面送来的礼物，需要一同打包到行李中吗？”

奈娜眼神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平静地回复道：“你视情况留下一部分就好了，剩下的物品中，贵重珍稀的，转交给艾契大人，其余的就分发给士兵吧。有什么你喜欢的，也可以自己留着。”

薇岚道谢离开了。奈娜看着她细瘦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悲哀和徒劳感。

水里的刀伤自己最深，但好在她还有路德。

她回到了欢庆现场，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路德。他脸上也挂着少有的淡淡笑容，但只是一个人拿着一杯麦酒，靠在一棵树下，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终究不是能和他人打成一片的人。

“路德，我们要走了。”她走到路德身边，把声音压得很低。

路德有些不解，“是要回帐篷休息了吗？”

“不，是回王都，就我们两个人，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薇岚。”

路德眼神一凛，没有多问，这就要动身去做准备。

“先别动，”奈娜不动声色地用手挡了挡路德的动作，“再呆久一点。午夜时，只拿上必要的行李，到我的帐篷中汇合，别被人看到。”

第0068章 水中刀（十三）我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

奈娜再一次与路德逃向王都，她当然可以现在就抓住薇岚审问，但更让她担心的是利维以及王都的状况，因为，他手下一定还有其他人协助。她没时间等皇家车队慢悠悠地回到王都，必须迅速返回，然后进行调查和清算。

奈娜和路德都不止一次走过这条路，因此知道只要他们速度够快，且仅进行必要的最少的休息，就可以在三天内回到王都。

他们在冰寒的夜色中沿着大道策马疾行，两旁是茂密的杉树海，即使在冬天也顽强地伸展着自己的枝叶，月色洒下来，在树木的空隙间投下幽蓝色的光束，显得鬼魅万分。

天快亮时，他们以及身下的马都明显感到疲惫，于是两人决定停下来休息和小憩一段时间。他们进入杉树林之间，找到了一块空地，那空地上布满了枯叶，虽然有些湿哒哒的，但踩起来时仍会发出沙沙的、脆脆的声响。

路德去找了一些干木材，在空地中央生起了一小团火。奈娜靠过去烤了烤手，才感觉那种浑身僵硬的感觉有所缓解，但身体的血液一旦开始流通，剧烈的头痛又开始发作了，她低下头，脸痛苦地拧在一起，捂住额头。

“怎么了？”路德立刻紧张地问道。

她叹了口气，“没事，最近我总是头痛，大概是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姐姐，我帮你按一下吧。”路德说着，站起来要朝她走来。

然后，奈娜看见了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一种力量，非自然的，像是风，但更加猛烈；像是战场上飞来的矛或者箭，但无形。那力量从路德身后飞速席卷而来，他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腹部的一半便爆裂开来。

血，像雨，混合着他的肉与碎裂的内脏喷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奈娜瞪大了眼睛，甚至失去了尖叫的能力。路德就这样轻飘飘地向前倒下，奈娜头脑一片空白，一把抱住了他的身躯，他仍然比她重的多，她不得不努力撑着，才不让自己连同他一起彻底倒在地上。

薇岚的身影出现在空地的另一头，她穿着黑色的斗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像一尊沉默冷酷的雕像。

奈娜几乎感觉自己也失去了知觉，不得不大口喘着气，让寒冷而血腥的空气灌入自己的口鼻，以便恢复一些神志。她慌张地低头去看路德的情况，看见他在她怀里抽搐，而血色正肉眼可见地在从他的脸上消失，她慌张地把视野所及的鲜红色的东西全往他身上的那处缺口塞进去，那些不知道是肠道还是什么的内脏。

“路德，快用法术，快用法术……”她对路德反复重复着，几乎像是祈求他一样，但他似乎根本听不见，只是那样空洞出神地盯着她。

“陛下，没用的，他的修复法术只针对一定程度的伤势，”薇岚平静地说，“但是我并没有直接选择的要害，所以你们还有时间告别。”

“那还真是……谢谢……你……”奈娜咬着牙说，浑身都在颤抖。

薇岚当然知道她这句话是讽刺，但她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其实，我对您本人颇有好感，也并不讨厌路德大人，但是他想必做了什么冒犯利维殿下的事情，不然殿下不会强调一定要我提前杀了他。”

她就这样大方地承认，她的确是为利维效劳的。

奈娜想起利维之前在牢中的威胁，忍不住闭了闭眼当时，她确实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这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然后，她突然又浑身打了个激灵。她想起薇岚曾经和她说，她作为法师的天赋是穿越物体屏障的能力，而刚才，她的力量就像是凭空穿过了路德的身体一样……

奈娜用一只手覆盖住自己的脖子，痛彻心扉的领悟使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惨叫，像野兽死去前的哀嚎。

“是你，当初是你拿走了我的声带，不是伊奥。”她几乎是嘶吼出这句话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她眼中迸出的那些眼泪。

薇岚对她点头，“是，伊奥大人很厉害，但没有厉害到能复刻我的天赋。”

“利维他……究竟许诺了你什么！”

“女王陛下，我不像你们贵族，不管做再恶心的事，都要找些高贵而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呢，就像一个妓女，或是一件被拍卖的物品，谁出价最高，我就把自己卖给谁，这是世界上大部分人存在的方式，无非这样简单而已。”

奈娜不再说话，她不想再把路德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和薇岚讲话上。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那些晶亮的泪珠掉在路德的脸上，被她仓皇地擦掉，然后她又意识到自己满手都是他的血，这些血现在被涂在他脸上，像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