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没能听懂,但她感知到自己和两个姐妹是母亲企图切割的往日中的一部分,是她的不幸之躯里无法剥离的血肉,于是她一点点松开了母亲的衣角。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和操办生日,秦颂会与何女士隔着屏幕见上一面。

家里没人吵架了,秦颂的钢琴老师还是雷打不动地来上课。

弹着弹着,她从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学朋友来打探她妈妈的真实身份,和声名鹊起的服装品牌主理人何晶霖是否为同一人,还是同名同姓?老秦给学校打招呼,让她在初中毕业典礼上表演曲子。周明庭后来坦白,台下乌压压的人群中也有他。

弹着弹着,她完成了高中国际部的学业,飞去大洋彼岸的一家音乐学院。若和某些国际知名的专业院校比,这所学校望尘莫及。秦颂以顺利拿到毕业证书为目标,四年间也实打实努力过,只可惜这努力的汗水滴入竞争白热化的就业市场,霎时蒸发。秦颂挺现实,凭她的钢琴演奏水平,找到一份工作,不难。但估摸这薪水,可以达到她生活费的一半不?

秦颂正在犹豫要不要向老秦求助,让他运用金钱的力量疏通关系,否则毕业即失业,她唯一的归宿就是灰溜溜滚回国,专职做个游手好闲的富三代。一旦无法自力更生,她其他的人生选择也随之变得被动,指不定哪天就被安排和菜花阳痿男结婚。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秦颂身边确有实例。毕竟让她这种人乖乖就范的手段太过简单粗暴,断掉每月自动进账的那笔钱,她的生活会即刻全面停摆。想去度假?没钱订机酒。想去购物?SA见你囊中羞涩,变脸比翻书还快。秦颂从没尝过贫穷的滋味,她人生的主旋律就是由度假和购物两大爱好构成,想到有朝一日她因为不愿结婚,只好困在家里,穿旧衣服,摸老包包,她便毛骨悚然。

从前那个嚷着要坚守独身主义的小姑娘消失了,留下的唯有一个折服于物质诱惑的女人。

一次,秦颂给程亚当完钢伴,受乐曲哀切的氛围感染,实在没忍住向她倾吐烦恼。程亚翻个白眼打她一下,不屑一顾地说当今早就不流行商业联姻了,你当是写小说呢?秦颂看好友笑得没心没肺,心里更加发愁。

老秦无能,公司经营不善。如果不是前些年成功吞并她姥爷的企业,恐怕已在下坡路上策马狂奔,把她爷爷气活了从土里爬出来也拉不住缰绳。老秦自以为尝到了联姻的甜头,不想着如何亡羊补牢,反而做起美梦,妄图效仿“欧洲祖母”维多利亚女王,做个“商界姥爷”,整日盘算怎样通过嫁女儿挽救公司的颓势。

她姐秦畅的混血女儿已经会说话了,尽管老秦气得把与秦畅恋爱多年的丹麦男友拉入黑名单,也无法改变事实。现在这个中年男人拼命维护着剩余的两个幻想泡泡不被戳破,秦颂觉得随着毕业临近,自己那个泡在老秦眼中肯定愈发晶莹圆润,说不定已经在酒席饭局上被父亲吹得老高,万一哪个商界同仁动了同样的心思,两人一合计,一通电话打来,她的命运也就被宣判了。

秦颂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比电话先到来的是断供。

第0004章 前尘往事2

日暮时分,矗立于曼岭市中心的巍峨大厦被夕阳温柔的余晖揽入怀中,通体的玻璃幕墙宛如镜面,映射着瑰丽晚霞,营造出暖意融融的幻象。然而,高楼内部的会议室一派冷寂,深色窗帘紧闭,将宁馨霞光隔绝在外。在核桃木长桌的尽头,五旬男人鬓角夹白,挂着疲重的眼袋,他缓慢地眨眼,一下,又一下,与汹涌袭来的睡意顽抗。

轻抚下巴,胡渣硌手。他数不清第多少次看向手腕上的劳力士迪通拿,目光久久定格于三个黑色金边的计时圈,一滩迅疾而强烈的痛楚漫上心头。

过不了多久……他费力地想,思维因连日失眠而格外迟钝纡缓,如果那个男的一直不愿来见自己一面……那过不了多久,这只表,附带着豪奢淫靡的生活,皆会变得像云端一般高耸遥远,他余生都无力触及。

朦胧间,耳畔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周身的血液剧烈翻涌,刚踉跄着起身,声音到了会议室门口,渐渐小了。

难道是过于疲劳而丛生的幻听?

他暗自疑心。

屏息凝神等待几秒,门外悄无声息。他下定了幻听的结论,难掩失望,颓唐地跌入黑色办公椅。会议室的大门却在此时被人拉开,走廊里的几缕光线煞地照进。

他眯了眯眼,旋即不可置信地站起来,绝处逢生的喜悦霎时如潮水般涌来。

门口聚集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为首的是一个气质优越的男人,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几句,其余随行人员便似有所悟地点头,后退几步,隐没在走廊暗处。独留男人迈步走进会议室,他气定神闲地环视四周,似乎在搜寻什么。

五旬男子心跳得飞快,他撑着核桃木长桌,勉强站稳。

“啪”!

嵌入式面光灯被来人打开,会议室不复方才的昏暗。五旬男子呆愣愣地望向尊贵的访客,竟然怔在原地。

男人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却丝毫没有毛头小子的莽撞无拘,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远超生理年龄的沉稳克制。与雍容气度相称的是他令人称羡的身材,肩膀宽阔,腰身精壮,且比例极好。男人标致的长相更是锦上添花,浓眉之下一双脉脉含情眼似能摄人心魄,挺拔的鼻梁使侧脸更显冷峻,虽眉眼柔和,但不显女气。

“天色暗了,秦总怎么不开灯?”

男人清朗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

老秦慢慢回过神来,干笑几声,暗悔失态。他从前听狐朋狗友吹捧周家公子丰神如玉,总是不屑一顾,认为绝对比不上自己年轻时的风采,要知道他可是迷倒过如今著名的服装品牌主理人何晶霖啊!还哄得她团团转,让她心甘情愿给自己接连生下三个漂亮的女儿。虽然最终失手,但战绩可观。

不过今日一见来客,他只能自惭形秽。

“周总坐,快坐。”老秦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赶忙给男人拉开椅子,“周总啊,您拨冗来访,鄙人不胜感激。招待不周,还望您海涵。”他文化水平不高,长年厮混于各种酒局,倒是把体面话学得一套一套的。

周明庭不露声色,淡淡道:“秦总不必客气,我是小辈,担当不起。”

老秦知道周家这小子是暗示他要把话挑明了说,心里又“咚咚”敲起擂鼓,转念一想,周明庭既然肯来见他,说明事情尚有转机,又略略镇定下来。他措辞道:“周总,之前朱总、吴总那帮子蠢货可劲怂恿我,说什么只要加盟,稳赚不赔,我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被他们哄骗了去。”

他咽下口水缓解紧张:“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消息太不灵通,竟然不知道对手团队是您在领导。否则就是借来一百个、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和您作对。”

“直到前些日子,总算有个好心人肯给我透透口风,我一听他说,是周总您的团队在和我们竞争,当时就吓傻了,哈哈,周总,我立马明白过来,这次我们是必输无疑呀,而且还会输得一毛钱不剩。”

周明庭不作声,老秦默认他在认真听,决心打出感情牌,用眼泪加一把火。

“要怪就怪我之前太贪心,把一切都押进去了。周总您,您知道吗,我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老母亲要养。”老秦眼泛泪光,哽咽道,“我妈心疼我,她说了,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她绝不拖累我。是儿子不孝啊,妈!妈!”他用手背假意抹去不存在的泪水,语调哀切:“最可怜的是三个孩子。打小她们那个没良心的妈就跟着野男人跑了,即便后来发了家,也没回来过一次。”

“我一人拉扯她们,从娘胎里出来就用钱堆着,没让孩子们过一天苦日子!假如公司破产了,让我去搬砖、捡垃圾还债都行,我贱命一条能吃苦啊。”老秦凄惨地长叹,“孩子们可怎么办呦!”

他仿佛忽然回忆起某件事,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好似恨不能甩自己几个巴掌:“之前我为了表明诚意,把老二许配给了朱总的小儿子。原本商议好过些日子就订婚,这下可好,娘家和婆家都欠了一大屁股债。我这个当爹的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呀!”

感觉气氛到了,老秦作势就要下跪,周明庭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拽起。老秦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抽去骨头,软绵绵地又要向地板倒去,嘴里还在絮叨:“请您放过我,让我倒戈加入您的团队,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吧周总。”

卖惨的话说完了,虚假的泪流干了,老秦完成了最后的挣扎,在心里等待着宣判。周明庭态度暧昧不明,一味地看他演戏,像是一个漠视死刑犯嚎哭的无情刽子手。

“要我如何相信你。”

老秦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落入陷阱的猎物现今正感激猎户的垂怜。

他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干裂的双唇开开合合,发不出一点声音。良久,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试探道:“我是真心的,我的诚意天地可鉴。首先,原先协议上拟定的所有条款,都适用于我们之间未来签订的那份。其次,我会断绝和朱总、吴总等人的一切联系,永世不再来往……”

周明庭出声打断了他,蹙眉道:“好像不太现实。”

“啊?”老秦眨巴眨巴眼睛,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我,我重新说,其次,我家老二和朱家小子的婚约作废,呸呸,是从来就没存在过!”盯着周明庭唇角边扬起的似有似无的弧度,老秦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事情能成,那他的命运将会被完全逆转。

老秦不再犹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的话他可能会抱憾终生。他听见自己说:“周总,听闻您尚未婚配,您若是不嫌弃小女,那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周明庭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对方没有立刻明确回绝,表明事情就成了一半。老秦信心大增,人也不抖得跟筛子似的了。他谄媚地献宝:“女儿像我,颜值和身材都是一流的,而且考取了国外名校,智力水平绝对没问题,保证基因优良。”

周明庭轻轻笑了:“你擅作主张,令媛是否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