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座很气派的墓园,大厅是纯白大理石打造,连地板都纯净得没有杂色。两个人一进大厅,就有身着黑衣的服务人员上前招呼:“周先生,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桔梗花,还有夫人最喜欢的小食。”她把一个精致的小篮子交到周钦沂手上,“我带您进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

周钦沂拉着谈栎的手,冲女士礼貌地笑笑。两个人从后门离开,放眼望去是广阔又干净的墓园。每一座墓碑的形状都不同,大小材质也不同。最前面的墓碑间距比较小,越往后走墓碑的间距就越大,有些甚至还栽种了景观和树木。

周钦沂母亲的墓碑在墓园很后面的位置。很安静,很少会被人打扰。墓碑四周种满了白色的花丛,里边儿偶尔有黄色、粉色的花苞点缀,簇拥着纯白大理石的墓碑,一看就是常年四季有人打扫。

墓碑上的女人笑得恬静又温柔。碑底已经放了一束野菊,显然周钦沂不是第一个到的。

周钦沂把野菊往里扫了扫,然后把自己的桔梗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又把几枚蛋糕摆在墓碑旁的白色小石台上,然后拉着谈栎席地坐下:“老妈,我来陪你坐会儿。”

周钦沂挺能絮叨,什么事儿都能跟他妈说说。昨天吃了海鲜,前天加班到凌晨,上个月老爸又臭骂他一顿,姐姐男朋友比他还小两岁。

谈栎一路都挺沉默,安静地在旁边听周钦沂说话。他以前以为周钦沂是被从小宠大的,后来发现其实他家庭关系也挺复杂。父亲和哥哥太过严肃,基本是被姐姐一个人拉扯长大。大约除了姐姐的爱,小时候周钦沂妈妈也是很疼很疼他的。不然周钦沂现在也不会是这样骄纵又自傲的性格。

其实也挺好的。

这样的周钦沂也挺好的。他越是骄纵,越是无法无天,越是没大没小,谈栎就知道他小时候越是幸福,越是快乐,越是被疼爱过的。

谈栎也有一个不富裕但幸福的童年。那样的日子深埋在记忆最底层,偶尔拿出来回味,甜却又酸涩。是一个人再也、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谈栎希望周钦沂也有这样的过去。

他想得出神,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剔透的墓碑。这真的是一块儿很漂亮的大理石。这里的一切,花草树木,墓碑装饰,漂亮得好似不像在S市。谈栎曾经在杂志上见过新西兰的照片,他爸说等老妈身体好了就带他们一块儿去那旅游。这里虽然是墓园,却也好像照片上的新西兰……谈栎从没见过这么清新的景致。

他猛得回神,见周钦沂也在看自己,忙不迭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该碰……”

“没事。”周钦沂笑笑,“你刚刚听我说话没有?我已经把你介绍给我妈了,你跟她打个招呼。”

谈栎愣了愣,然后磕磕巴巴喊了句阿姨好。

周钦沂笑嘻嘻看着他,然后凑过去在他嘴角边亲了一口。

十一点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

两个人从墓园出来,顺着小道在尽头的餐厅吃了点儿点心。城北殡仪馆离这儿要开近一个多小时。昨晚谈栎没睡好,一上车就迷迷蒙蒙想睡觉。

车顺着高架一路行驶,细雨打在车顶和玻璃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周钦沂瞥了眼已经蜷缩着睡着的谈栎,握着方向盘的手掌紧了一紧。那一瞬间他就觉得特别安定。他想自己闹也闹过,玩也玩够,接下来的一辈子如果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南苑墓园,城北殡仪馆的环境就显得有些老旧和破败。

殡仪馆在一个不太起眼的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两个人把车停在街口的停车场,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了很多人。

比起南苑的清冷肃穆,这里倒是嘈杂了很多。殡仪馆门口有很多小贩推着车卖祭奠用品,纸钱纸花,甚至有纸做的手机电脑。还有人推着一排排花圈花篮,吆喝着殡仪馆卖得贵,他这里便宜。

可能因为下雨的缘故,雨水堆积在弄口不退,车轮搅合着雨水和地上尘土混杂,堆起一片片的泥泞。人走过的时候带起一个个黢黑的脚印,把殡仪馆门口踩得肮脏不堪。

周钦沂皱起眉毛,有点儿厌恶地后退了小步。

谈栎也敏感地发现了周钦沂的抗拒。他知道这里跟南苑比不了,于是小声问他:“要不去车里等我吧,人有点儿多,我尽量一个小时回来,好吗?”

周钦沂看着谈栎,用力紧了紧握着谈栎的手掌:“没、没事,都说了陪你了。我们进去就好了。”

因为是殡仪馆,今天还有几家人在这儿做丧事。大厅里挺乱的,到处是身着黑衣的家属搂在一起哭泣。还有遗体摆在架台上等工作人员搬进里屋,只盖了一层厚黑纱遮挡。

周钦沂已经很久没想起母亲丧事那天的场景,而眼前这些场景无一不让他感到不适。他讨厌这样哭天抢地的氛围,让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

他闭了闭眼睛,低着头跟着谈栎往里走。

殡仪馆门脸看着很小,招牌甚至都有些生锈掉漆,下雨的时候锈水顺着流下,积成黑红色的水坑。不过里面面积倒很大,走廊笔直向内部延伸。

周钦沂进来之前观察了一下地形,殡仪馆后面是一大片泥泞的空地。周钦沂估计墓地就在那边儿,想着一会也许要在烂泥里跋涉,看了看自己穿的皮鞋……不由有些难受地咽了口口水。

他突然想到什么,拉了拉谈栎的手:“我们刚刚没买花,也没买点儿吃的什么……”

“不用的。”谈栎声音很轻,“那边不让放这些东西。”

“哦。”周钦沂呐呐地应声,心说环境不怎么样,管得倒挺严格。

他跟着谈栎走了得有一分多钟,走廊很窄很狭小,两边隔一段路就有一间房间,看起来是做丧事或者暂存尸体的。

周钦沂感觉周身凉飕飕的,有点儿冒冷汗。他快走几步跟紧了谈栎:“我们到底去哪啊……还出不出去了?”

“就快到了。”

周钦沂觉得连谈栎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点儿飘渺的感觉了。

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有点儿怕鬼,跟朋友玩什么鬼屋密室都是硬撑着躲人堆里。这会儿直接带他在殡仪馆探险,简直是强人所难。谈栎说前面一转弯就到,可他分明闻到了越来越浓的劣质的香火味道,还听到细细如蚊蝇般的窃语和哭声!

周钦沂腿都要软了,他机械地被谈栎拉着,声音有点儿发抖。他脑袋里百转千回,甚至完整地构造了一系列谈栎公报私仇杀人毁尸的恐怖剧本。

他虽然以前是有点儿混账,但这段时间对谈栎好也是真的。甚至刚刚还想跟谈栎平平静静过一辈子!为什么杀他,不至于吧?

周钦沂脑袋一团乱麻,正出神地乱七八糟一顿狂想,猛得听见谈栎的声音有些模糊,像在什么空旷的空间似的,隐隐约约还有回音。

“到了。”

周钦沂浑身一震,有点儿机械地抬起头来。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身体也不由地变得僵硬。

眼前是他从来没见过,以及这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一排排,一架架高至房顶的木柜仿若图书架一般整整齐齐,在偌大的房间十分有顺序地排列着。架子被分为等份的小格,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向远处无限地延伸着,几乎要看不见尽头。每个格间都上了一把小锁,周钦沂不难猜出里面锁着什么。柜子呈暗金色,已经磨损得有些掉漆。就好像个偌大的仓库一般,这些架子将整个房间围得水泄不通,而工作人员则面无表情,在柜子与柜子的间距中艰难行走。

有些小格已经被打开,里边儿的骨灰盒若隐若现能看见,人们在柜前双手合十地祭拜,不时有一声声难忍的呜咽。

周钦沂感觉自己心脏跳得更快,他的双手冰凉,死死攥着谈栎:“你把你爸妈的……就放在这儿?”

谈栎垂着眼睛,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