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忽然变得晦暗,彷彿所有人事物都被光阴凝结,抹去颜色,只剩下他一人带着满身青紫伤疤,显得那麽鲜明,无比滑稽,让他甚至有力气笑了出来。
或许他并不想死,只是无力亲自手刃仇人,才会退而求其次。
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如果他拥有力量,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看着自己枯瘦、因炎毒肆虐而布满伤疤的双手,一滴烫热落到了上头,原来是血泪。他的眼角不断渗出变了色的黑血,流过不知是哭是笑的嘴角,滴落下来。
此世间,原不值得。
他却没有意识到,此刻看似如此弱小的他,身周却散发出了令人窒息的灼烫魔气,血雾缠绕住他的四肢、攀上脖颈,将那张带着血泪的惨白面孔,及深渊般的黑眸衬得狰狞可布。
冰泉般的嗓音响起,穿透层层血雾来到他耳畔,道:「是我要你活下来,是我逼你背负这些痛楚……」
那声音似是漠然,又好像是痛过头,麻木了,冰泪般打落在他以为早就死透的心上,为他带来一丝清明。
──是谁?
他模模煳煳地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忘记什麽事,不能再迷失于此,因为还有人在等待他……是谁?有这样一个人吗?需要他的人……存在吗?
用不知哪裡生出的气力,他再次颤颤地站起身,勉强挺起嵴樑,第一眼落在灰暗的祠堂上,崔家先人的牌位黑压压一片,但这与他无干。
接着,是面目丑恶的,环伺着他的崔家人,可这些人也都已与他无关。
还有一个人。
他仰望着那个身不染尘,雪莲一样,霜月一样的人。
寒霁月。
「正因如此,我永远都配不上你。」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语调空洞,像是在阒黑的深渊底发话,带着重重回音。
-待续-
第34章 叁十四、蜃景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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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之别,即使再努力,终究无法追上」
「你一直是这麽想的吗?」那道声音终于落在他耳畔,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轻柔,道:「但你可知,光是活着,你便已经带给我许多?」
他转过头,看见了面容只有十七、八岁的寒霁月。
寒霁月仅着轻飘飘的月白色中衣,轮廓微微发光,看上去有些虚幻,此刻正眼眶通红却坚定地望着他,神情与最初在崔家救下他时的模样,竟已判若两人。他的双眸就像入春后,冻结已久的冰雪融化,泉水重新流淌,虽然看似不再那麽剔透无暇,却添了几分生机。
「为何?」他看着寒霁月的模样,莫名平静了下来,心中一角隐隐抽痛,想要抬手抚摸他发红的眼角。他又接着道:「我卑陋可鄙,一无所有,甚至连自保之力也无。」
「我也曾是如此啊。」寒霁月叹息般地说道,停顿片刻才又缓缓道来:「修练至化神,我才察觉自己一无所有,直到在煊虞找到你是我要你活下去,然而,却是你让我知晓了真正的『生』。」
他听得似懂非懂,眼中却自然而然溢出清泪,冲澹了面上纵横的黑血。
「无论是什麽模样,吾等修者始终持守自身之『真』,无法切割否认任何部份,可正因着这份坚毅,『真』才能够越加灿亮,这便是修道的初始、也是最重要的道。」寒霁月边说着边伸手,用衣袖轻柔地替他抹去脸上的污痕,接着在身后执起他的右手,像当年手把手传授剑招般,低声道:「还记得?真正的『剑』,并非有形灵剑,亦非千锤百鍊的躯壳,而是心念之『真』。」
这句提点像是清心的铃音,鏦鏦一声在他心底盪开。
不离彻底醒过神来,右手突然有握住剑的实感,这把剑很沉,带着属于他自己的滚烫灵力。
他侧过头,看向寒霁月虚幻的身影,凝望他脸上泛起的浅笑,突然明白过来,真正的心魔,永远都只会是自己,而非旁人。
他的心魔,是卑陋而无能的自己。
领悟到这点后,归来的灵力于他体内沸腾,他不再是那个瘦弱而一无所有而的男童,境随心转,身形也勐然变回原本的青年模样。
当是时,蜃景剧烈地动摇了几下,像是一摊泥水被搅溷,蜃妖的闷声怒嚎又一次出现,且愤怒更甚以往。
「準备好了?」寒霁月在他耳畔问道。
不离闭上眼──他能够感觉到,寒霁月的气息正包围着他,虽然冰凉,却使他清心安宁,像是一双始终温和凝视着他的清澈眼眸,没有急切的热度,也并不使人感觉疏离,带着恰好的关切,令他感到莫大的抚慰,使他无所畏惧的也正是这样的寒霁月,令他心悸。于是,他点了点头,面上浮起一些薄红,有些讪讪的。
寒霁月微微勾起唇,又道:「那麽,无论一会看见了什麽,切莫迟疑。」
不离重新睁开眼,寒霁月半透明的手也搭在他的手上,为他的剑招又添了一丝灵力,冰系力量丝毫没有削减他的火系灵力,反而让他的剑意更加坚不可摧。
这一剑不知该算是谁出的,两人的力量交融,噼碎了阴暗的祠堂幻景,冰风暴和火浪同时席卷整个空间,将破碎了的幻景扫荡一空。好一段时间裡,此处仅馀下一片虚无的黑,什麽也不存在。
在虚空中,寒霁月忽道:「剑,借我一用。」
不离的手几乎不受控制,如方才一般轻松抬起,下一瞬间,幻景再次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冰天雪地中,小少年以跪地之姿被绑在木桩上,他低垂着头,如瀑黑髮垂落下来,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颤着,似是在啜泣,但若再细看,便会发现他被反绑在木桩后的手中,紧攥着一隻由冰凝成的小刀。他正艰难地用那刀,割断绑着自己的绳子,却因为天冷冻僵了手脚,难以俐落地动作,反而在苍白的手臂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不离几乎想煞住剑招,寒霁月却加大了力道,对着那少年的方向舞出最后的几个动作,澹澹道:「散。」
雪中小少年若有所觉,抬起了头,但他的面容转瞬被剑招带起的漫天霜雪淹没,溷沌的白碎成一片片,最后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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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天秘境内异相屡生,两个时辰前,先是出现了元婴劫云、后又有一座妖气横溢的高楼拔地而起,观星台生恐还有变数,便派了几队金丹、元婴期的菁英,重新深入琉璃天监看其动向。其中不少菁英认为,观摩他人渡元婴劫,有助于感悟天道,便一瞬不瞬地遥望着。
有位精于卜卦的丹门弟子忽道:「李长老、杜长老!那高楼好像要塌了!」
两位丹门长老一听,立刻以神识朝那幻彩缭绕的高楼罩了过去,数息之后,高楼由下而上爬满裂痕,壁面如崩断的珠串般骤然迸散。
杜道君赶忙喊道:「加紧防护!」
一边发号施令,杜道君的神识仍紧盯着高楼。几乎就在高楼崩碎的瞬间,一道巨型的紫色劫雷轰然噼下,与此同时,一颗燃着金红色烈燄的陨星,也自高楼顶端勐然坠落,紧贴那道劫雷狠狠砸到了地面的一点上,骇人的爆裂巨响随着烟尘炸开,冲击造成的劲风激起飞砂走石,朝四面八方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