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旁,面上带着鸦羽和长疤的妖男,再次以嚣张语气道:「叁百块中品灵石买一个废人,很够诚意了吧?」

妖男发话的方向是一栋祠堂,砖瓦上头的天空颜色暗沉如血,足以蔽天的无数乌鸦嘎嘎喧哗,像是正在举办一场怪异的庆典。

祠堂簷下,站在最前头的是崔大老爷,而在他身后的祠堂内,无数崔家人紧张地探出头,从门框内朝外张望。

崔大老爷一听那进犯崔家、放火烧屋,又将所有人逼至此处的妖族恶徒,竟还有意愿支付灵石,买下他那有着火系天灵根的次子,原是心头一喜。可仔细一想,这仍比他原本在鬼市谈到的价码低,便佯怒道:「崔家还未落魄到卖妻鬻子的地步!」

那妖男大笑,笑声一样的粗砺难听,刮擦着他的耳,在脑中带起一阵阵嗡鸣。妖男后又道:「你这庸人给本王搞清楚,原本我能轻易杀你全家,眼下已是十分优待了,还嫌不足吗?」

崔大老爷咬着唇,沉默半晌后道:「……至少一千块中品灵石。」

妖男嘲讽一笑,回道:「我就道,哪有什麽不能卖,不过是价格没谈拢。好啊,如你所愿,一千中品灵石。」

说罢,那妖男抛出一个锦囊,落在祠堂外的砖地上,沉沉有声。

崔大夫人看崔大老爷的眼色,赶紧对一旁的婢子道:「还不快收起来!」

妖男见他们这副想掩饰贪婪、实际上却无法遮掩毫分的作态,又哼笑了几声,接着低下头,使劲踩住了他的背,满意道:「如此,这个毁了经脉的废物,从此便与崔家没有半分瓜葛──」

他的背部被重踩,骨头被压得嘎嘎作响,胸腔上的重压使进气出气都越发艰难,在如此痛苦之下,踩在背上的那隻脚仍如此鲜明。难以言喻的痛苦攀上心脏,难堪、悲伤、自厌如同湿凉凉的恶臭污泥,灌满他的心肺。

就连胸中的忿火,彷彿都被那湿凉凉的污泥扑灭了,他瞳中的光逐渐黯澹,几乎有种赴死般的平静。

可就在此时,在他逐渐暗下来的视野中,一道刺眼的雪白剑光忽如电光一闪,将妖男肩膀以上的部位一齐斩落下来。妖男顿时没了声息,缓缓倒下的身躯发出沉重的「扑」一声后,鲜血才汩汩流出,腥气窜入他的口鼻。

异变来得太静、太突然,像是天空飘下的第一片雪般悄无声息,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崔家祠堂中鸦雀无声。

在妖男的尸首旁,一道人影取而代之立在那,散发着浑然天成的寒冽气息。

他忍着浑身滚烫的痛,勉力抬起了头,但饶是他强撑起沉重的眼皮,却仍看不清楚那人的轮廓,只能勉强看出是个男子,一身素淨,像雪地反光一般,让他感到刺眼,双眼隐隐刺痛。

那人高举起剑,又接着俐落斩入地面,霎时有一道冰寒的灵力风暴绕过他,在周围旋转着扩张开来,崔宅所有火焰转瞬被吹灭,只剩下一点试图复燃的噼啪声。满天乌鸦也被冻住大半,化为碎粉被风卷走,另一半的乌鸦见势头不对,便哑声大叫着逃了,天空很快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将崔氏一家老小逼至祠堂裡、全然束手无策的威胁,仅在数息之间,已被这个男子彻底瓦解。

崔大老爷首先反应过来,道:「不知是何方大能,救了犬子和我崔家满门……」

那人声如清澈冰泉,开口驳道:「他已不是你儿子了。」

崔大老爷一愣。

那人又道:「方才,你已将他卖给这个妖修。」说着,他犹带血珠的剑尖,指向了倒地的妖男尸体。

崔大老爷忙道:「那是受情势所迫,若我不答应,怎能留下命来去救我儿?」

那人双眸一歛,微微低头看向地上的男童,眼中情绪难辨。接着他将手与剑一齐揹到背后,挺直身子,扬起下颔,抬眸朝崔大老爷看了过去,道:「我是太鲲山首徒,寒霁月。」

崔大老爷被他那一眼吓住,却又自诩是崔家家主,被一个「没底蕴的小门小派修士」震慑住十分丢人,便假装澹定作揖道:「原来是太鲲山的化神真君。虽然祠堂并不适合待客,可其他屋子遍地狼借,尚未收拾,还是请真君进来祠堂叙话吧。」

寒霁月又看了地上的男童一眼,低声问:「能走吗?」

他问得简短,语气仍然澹漠,却并无高高在上的悲悯,只是很寻常地问了一句。

崔大老爷见状,忙道:「还不快扶二少主起来!」

被称作「二少主」的他,却甩脱了下人的搀扶,忍痛颤巍巍地站起身,倔强无比。

寒霁月观他身周灵气,知他经脉寸寸皆断,体内恐怕还滞留着不明的毒,有些好奇他一个凡人之躯,怎麽还能站得起来,忍不住又瞥了几眼。

进了祠堂后,他便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下人要去扶他,寒霁月却道:「不必,先不要动他。」

崔大老爷见他像此间主人一样,直接对着自家下人指手画脚,便又有些气恼。但崔大老爷面上也不敢显露,只挤出了一个笑脸,先声夺人道:

「真君救下崔家满门,我作为崔家家主,对真君致上十二万分的感谢!只是真君到煊虞这个小地方来,想必是为了其他的要事吧,不知是否需要我等协助一二?若不如此,煊虞崔氏无以为报!」

崔大老爷自然看得出来,寒霁月的注意力一直在他那次子身上。会在这麽好的时机插手救助,恐怕也是盯着这有一段时间了,大约也是有所图谋,只得先迂回探他口风──说不準他这个次子的身价,还能再抬一抬。

寒霁月冷冷瞥了崔大老爷一眼,道:「你何不先问问,他需要什麽?」

知道寒霁月是在说自己,他幽深无神的双眼燃起一丝火花。他拖着残躯对着寒霁月下拜,尽可能稳定自己童稚却乾哑的嗓音,道:

「仙师,我有一个请求。」

寒霁月忽略崔大老爷轻斥的一声「无礼」,望着那男童道:「说罢。」

他维持着下拜姿势,在众人不可见之处扭曲地勾了下嘴角,于一室沉寂中扬声道:「请替我杀死崔家所有人。」

此话一出,崔家人俱是惊疑不定,崔大老爷更是气急败坏,指着地面上的他大骂「孽子」,抬步走过来,一脚就要往他身上踹下,却被忽然横出的一柄剔透银剑挡住,激得崔大老爷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再前进半步。

半晌,寒霁月低头徐徐道:「这会牵扯太多因果,我无法答应你。除此之外,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都能为你做到。」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勾起了笑,带着一点讽意道:「那麽,便请仙师杀了我罢。」

寒霁月墨玉般的双瞳一缩。他的话一出口,寒霁月便听出来了,这个男童原本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前一个要求,不过只是虚晃一招。

他根本不想活。

是啊,他还活什麽?

洗筋伐髓的虎狼药,他都乖乖吞了这麽多,最后只换得经脉毁废,被生父抛弃的下场。而害他身上累积丹毒的大夫人和嫡子,根本就未曾被真正追究,彷彿他从一开始,便是可有可无。

原来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需要他活着。

弱小,可悲,体质卓绝又如何?不过是崔家的傀儡,任人揉搓……最后沦落至此。

从来没有人需要我活着,我为何,还要苟活于世?

太可悲。不如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