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二人又看见了一张简陋的木牌,它被凿了洞、穿过细绳,悬在道旁的树上,上头墨迹崭新,写著:往前百步至疏林处停下。

二人对视一眼,穆重明坚定地道:“走罢。”

朝露内心的不安之情更浓了,虽说他们都穿上了环锁铠,遇上火铳却并非万无一失。

穆重明彷彿知道他的心思,忽然把下巴搁到了他肩上,好似飞快地抱了他一下,又低声道:“最不济也是死在一块,有什麽好怕的?”

朝露一愣,低声答道:“我没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唯独侯爷而已。”

穆重明道:“我也同样是如此,所以我会惜命,也会用命保护你。”

朝露无奈道:“这句话岂不是前后矛盾了?”

穆重明道:“不矛盾,只是凡事有先后罢了。你信我。”

朝露心头一热,郑重地颔首道:“好。我信你。”

百步转瞬就到了,此处恰在普济寺的灰牆之后,再往后的山坡闢成梯状的药田,田中种植著不知名的草药,每隔几步便设置一盏天禄油灯,只是此刻油灯都暗著,草药也几乎都被冻死了,只剩下成片的荒芜颓败。

穆重明才刚勒马,普济寺后牆的木门便被推开,走出了一个人。

朝露瞪大了眼,虽然此人脸上多了一条狰狞的疤,却无疑就是柳教习本人!难道人真能死而复生吗?

穆重明立即掏出一把“比翼”,铳口直指柳慧。

柳慧却好整以暇地道:“穆侯爷,别来无恙。”

穆重明却道:“你看上去倒是颇多灾多难。”

柳慧微微挑眉,道:“全是拜侯爷和这小子所赐。不过我今日动用潜藏已久的人脉,特地邀请二位前来,却并不是为了算这笔帐,而是有事想从二位口中问个明白。”

穆重明眯起眼,道:“本侯也想从你身上弄明白一些事,可本侯向来无甚耐心,更懒得去分辨真话和谎言,想来还是俘虏的供词更可信一些。”

柳慧道:“那侯爷恐怕要失望了,我比二位更想知道真相,自然也是有备而来。”

话音才落,空中便传来一声爆响,二人所乘的马匹被火铳击中,嘶鸣著挣扎起来。

穆重明只得抱著朝露往地面一滚,定住身形之时,铳口仍指著柳慧,可还不等他开火,高处又传出了两声枪响,虽然射偏了,却显然意在警告穆重明不得动手。

柳慧道:“方才只是同二位打声招呼,希望二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若我听了不满意,那就只好让他再招呼几回了。”他顿了顿,问道:“首先,江尚书大人是否已经落网?”

穆重明飞快起身,并将朝露护到身后,一面推估开火之人的藏身处,一面答道:“若是如此,本侯也不必来这荒山野岭了。你先前在纸笺裡说知道他下落,果然只是个幌子吗?”

柳慧皱了皱眉,并未作答,接著问道:“宬王世子是否又病重,被送至别业养病去了?达官贵人的宴席不是多得很吗,近日可曾见他出外走动?”

穆重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问起那位病弱的世子,答道:“未曾听说。宬王与百花阁究竟是什麽关係?你为何问起他的儿子?”

柳慧目光一沉,竟答覆了穆重明的疑问,冷笑道:“百花阁是经先帝授意,由宬王一手创建,而他那位宝贝疙瘩,更与百花阁的发展有莫大的关係,我自然要问个清楚了。”

他似乎是站累了,倚向门框续道:“若不是宬王起了私心,聘请名医研制给儿子用的药方,如今的暗阁便不会是如此模样。”

穆重明瞳孔一缩,想要回头去瞧一瞧朝露,却因为得盯紧柳慧而忍了下来,续道:“你所说的药方,可是那个能够左右香信的药丸?”

柳慧颔首道:“不错,但也不仅是如此。除了侯爷方才所说的药丸外,还有一种药,能让坤泽洗去体内的‘契’,且药效长达十年之久,百花阁称之为‘除契丹’。而这除契丹呢,本是宬王为避免他那宝贝疙瘩出了岔子,在香信紊乱时意外与人结契,才让人做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结果那位宝贝疙瘩还没用上,暗阁的人却各个都用遍了──也包括你呀,朝露。”

朝露惊骇不已,半晌才颤声问道:“所以……我并非先天就有缺陷,而是因为服了那种药,才无法与侯爷结契吗?”

-待续-

第39章39.交锋 | “这儿还有现成的新罪证,不知侯爷可感兴趣?”

07-25T15:24:45.636

命运的猛浪再度袭来,淹没了朝露的心神,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惶恐、自厌及绝望。身为坤泽,却无法与人结契,意味著若他陷入潮期时,就如同一口道旁的水井,任谁都能伸手掬饮,而他只能别无选择地沉沦。

他曾为此自轻自贱,不明白为何自己生来如此。

即便侯爷怜他爱他,允诺会陪著他,他在军营中仍得小心翼翼,一次不落地仔细服药,隐忍著无法抑制的慾望。

而这所有的无奈,却竟只是因为一丸小小的除契丹。

朝露愤然质问道:“为何……做下这麽残忍的事,你们不会良心不安吗?”

柳慧勉强抬起眼皮瞧向他,道:“因为用百花阁名义买人方便,宬王便拨了一批奴隶来试药。待药效成了,倖存之人或为百花阁办差,又或是嫁了出去,出嫁者一方面不会被‘契’绑住,另一方面,无法成契的坤泽难以得到夫君青睐,便会分外依赖百花阁,更加言听计从。久而久之,除契丹就成了控制暗阁中人的手段。”

朝露听了只觉得残酷,正愣愣地消化这一切,又听见柳慧道:“别这样瞧著我,早期被拿来试药的不只有坤泽,还有如我这样的常柢,我与锦葵正是同批当中唯三的倖存者,之后一同成了百花阁的中坚份子。”

柳慧说到这,忽而神色一沉,盯著朝露道:“我被捕之后,才在狱中听说锦葵刺杀沉大人前,竟然还见过你一面──我要你把那天的事如实说来,我非得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穆重明冷哼了声,道:“还能是怎麽回事,江哲听说本侯带走了朝露,担心百花阁的秘密暴露,便要她把沉裕灭口后自刎,想防止本侯按图索骥查下去罢了。”

柳慧却若有所思地摇头,道:“范府这批小美人的事,江大人本就知情,只怕不是他临时改了主意,而是此事惊动了宬王,宬王才命江大人裁撤暗阁。但锦葵对百花阁忠心耿耿,又将阁中姊妹看得极重,办事时最是谨慎不过,怎麽会恰好让最不该知道的人撞破?除非她也对江大人起了二心,故意失手、甚至引人前来……”

朝露听了这话,想起锦葵在动手前与自己搭话,以及尸首被纵火之事,忽而明白了什麽,瞪大双眼。

柳慧察觉他的异样,眯了眯眼,道:“你果然想起了什麽?”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盯著朝露道:“是她引你过去的是不是?说!”他的神情不再像方才那样无所谓,反倒显露出了几分阴狠,朝露恍然像是回到被鞭打的日子,浑身发颤。

穆重明看不得他被旁人胁迫,便骂道:“知道了又能做什麽?人都已经化为尸骨了。”

柳慧不理会穆重明,执著地盯著朝露道:“你要是再不招,我就只好让暗处的火铳来问了。既是我间接害死了她,我非得要知道她死前是怎麽想的!”

穆重明感到恼火,朝露却平静了下来,轻轻按住了他的左手,答道:“我那日在寿宴落单,遭到几位官家小姐讪笑,是锦葵大姐替我说话,将那几位小姐给吓走了……后来她又同我说了一会话,才往庭园深处去。不久后,我看见庭园中冒出浓烟,又嗅到了她身上的香粉气味,这才前去查看,发现了尸首。”

柳慧微微垂下眼,低声自语道:“她还纵火了?那就必是刻意为之,或许是想让更多阁中姊妹知道,只可惜……”柳慧沉吟片刻,又问:“她最后和你说了些什麽,你可还记得?”

朝露眨了眨眼,死命回想后答道:“她很想念自己的儿子,还问我怎麽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并劝我对侯爷不要太死心塌地,否则迟早要伤心,又告诫我宴上并不太平,叫我赶紧回去找侯爷。还有──”

还有一句话让朝露印象深刻,他当时不懂,如今竟像是能明白几分了,他结结巴巴地将那句话背了出来:“她说‘沦落风尘已是身不由己,又何故一生背负枷锁,为人傀儡,为人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