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朝露惊悸醒来,满身冷汗地瞪著陌生的床顶。穆重明迷迷糊糊地醒了,翻过身子揽住他,低声问道:“怎麽了?”
朝露道:“只是作了个噩梦,侯爷快睡罢,您还得上早朝。”
穆重明却将他搂了过来,隔著被子轻拍他胸口,道:“你今日大起大落,作噩梦也不足为奇,不然我为何非要让你来我榻上睡?别想了,把你哄睡了我再睡。”
皇上今日因穆重明而放过了朝露,这固然让穆重明鬆了一口气,不过这也代表,今后无论是好是坏,朝露都真的是他的责任了,穆重明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因此对朝露更加上心。
朝露渐渐安下心来,踌躇片刻后问道:“柳教习……会因我而死吗?”
方才他梦中有死状悽惨的莫蓝,也有满身血污的锦葵,还有许许多多他不认识的人,各个死状悽惨。他不知道世局如何,只知道无论执棋之人是谁,挥刀的人又是谁,最后都只叠起了身不由己之人的垒垒尸骨。善或恶、忠或奸,于他们这般微贱之人而言,似乎并无区别。
朝露想不明白,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十分难受。
穆重明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地道:“你不是说他曾苛待你吗?他这是恶有恶报,你又何必怜悯他。”
朝露却道:“教习都是那样的,柳教习并不是最严厉的一位,我觉得他或许不该为此而死。”
穆重明道:“别想了,莫说是你,即便是我也无法左右圣意,李瑛的脑袋是块顽石,偏又想立起一座明君的丰碑,根本是在瞎折腾他自己。今日查出此事来,比起你,他才更该睡不著呢。”
朝露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穆重明却清醒了几分,自打嘴巴,道:“呸,忘了不是在自己府裡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快睡罢,我可睏死了。”
朝露连忙装睡,装著装著便也成真了,却仍感觉有隻大手在他心口拍著,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好似汹涌巨浪中的定海神针,让他得以安眠。
次日,穆重明一早就上朝去了,朝露少了他便睡不著,索性早早起身。
乐安公主却在辰时前奔来找他,道:“朝露!我听说你在宫裡,这就来找你玩了。你用膳没有?下朝还早著呢,你陪我一块吃罢!”
乐安公主穿著一袭妃色齐胸襦裙,看著比昨日娇俏许多,却还是同样精力充沛,步摇被她戴得左摇右甩,不曾停下来过。
早膳时,她与朝露閒聊,说起昨日遇险之事败露后,太后原本是要罚她的,但太后一听到是袁去疾与她有约,却又立刻变了脸,最后只说她平安回来就好,还留她用晚膳。
用膳完毕后,乐安公主又拖著朝露到御花园,美其名曰“本宫亲自带你游览”,其实她只是闷得慌,想拉个人陪她,朝露无法拒绝,便随她一块去了。
御花园由无数宫人悉心照料,比侯府的院子繁茂许多,此时寒梅将尽,园中草木悄然复甦,抽出嫩绿新芽。
朝露不禁讚叹了几句,乐安公主便来了兴致,说要带他去看宫裡的早樱,牵著他跑得连宫女都追不上,路上的宫人见到她,更是纷纷退避至道旁,无人敢拦,朝露只得苦苦追著,跑了许久才见到她口中的早樱。
朝露才刚喘匀了气,乐安公主却又忙不迭抓著他,跑到一棵松树后躲了起来,低声道:“不好,竟是皇兄和皇叔!今日未免也太早退朝了,皇兄有什麽事不在御书房裡和皇叔谈,偏要来这裡!难不成也是来赏樱的?”
朝露疑惑地望向她,不明白她为何要躲,乐安公主却又道:“唉,我每次见到皇叔,便觉得他又要罚我了,还是不见的好。”
可她的运气显然糟透了,昭正帝与宬王朝他们藏身的松树走来,宬王见了这棵松树,停下脚步感叹道: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当时这松树只有七尺高……彼时太子被废,先帝对其党羽心怀芥蒂,却又不好过于株连,才命臣建立百花阁,以阁中妓子窥探百官心思。只是在皇上登基之后,朝局清明,百官顺服,臣便命江哲裁撤百花阁眼线,却不想他阳奉阴违,暗地裡将百花阁纳为私产,臣始料未及,悔不当初。”
-待续-
第23章23.春花易得 | 让你给明哥哥生个胖小子!
07-25T15:05:56.238
昭正帝沉吟了好一会,方道:“昨日夜裡,暗卫擒获了一名百花阁教习,他供出了一份名单,全是从他手裡嫁出去的奴宠,名单中还分‘明阁’与‘暗阁’──明阁中只是聪慧些的妓子,能替百花阁刺探消息,而暗阁的人虽少,其中妓子却都有武艺傍身,甚至能使天禄火铳。皇叔可曾听江哲说过暗阁之事?”
宬王听罢,低声怒骂道:“这个江哲!这与豢养刺客有何异?”
他叹息了一声,复又道:“臣有罪,这些年来只想著退隐,将种种杂事交託了出去,却竟没看清江哲在玩什麽把戏。皇上如今还愿意向臣说起此事,无非是顾及臣的颜面,臣铭感五内,却是有负圣眷。如江哲这等违法乱纪之辈,实在是断断不能再留了!”
朝露听见一声响,似乎是宬王跪了下来,接著又见到人影晃动,是昭正帝俯身将宬王扶起,低声道:“皇叔对朕有养育之恩,断不可行此礼,快请起罢。”
可宬王重新起身后,昭正帝却并未鬆手,而是问道:“朕还有一事不明,百花阁既是奉皇考之命设立,皇叔为何不曾想过将它交给朕,而是决定让江哲悄悄裁撤?”
宬王答道:“治乱世须用重典,可如今在皇上治下,朝中已是一片朗朗乾坤,百花阁这样上不得檯面的手段,自然是用不著了。”
昭正帝轻笑了一声,却不带半分笑意,令人听来只觉凄凉。他接著道:“是吗?皇叔要朕做明君,朕已尽力去做了,却总觉有所不足,往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今亲耳听闻皇叔这般夸讚,倒觉有些不真切。”
宬王肃然道:“皇上还念著臣旧日的谏言,臣心中万分欣慰,只是不知如今臣所说的话,在皇上心裡还能有多少份量?”
昭正帝轻声道:“皇叔的话,朕向来莫不听从,皇叔何出此言?”
宬王转而道:“旧朝皇帝重用宦官,酿成东厂之祸,臣以为百花阁与那东厂无异,理应废除。而宫中禁军暗卫,同样只该护卫皇上安康,不该用在查案与逼供上,否则为官者人人自危,谁人还敢谏上?”
昭正帝却漫声道:“这不是还有皇叔吗?”
宬王拂袖,语调中压抑著暗潮:“臣早已致仕,皇上该多听取百官的谏言。”
昭正帝收回了手,颔首道:“皇叔说得是,朕自然省得。”他话锋一转,道:“皇叔今日入宫,是来替世子赔罪。朕倒是想起一事,乐安少有能玩到一块的朋友,且她虽是子嗣艰难的常柢,却是金枝玉叶,受不得委屈,朕只想为她找个好相与、会疼人的驸马。朕见她与去疾十分投契,不如──”
乐安公主闻言瞪圆了眼,差点就要衝出去了。朝露及时拉住她,有些不敬地摀住她的嘴,对她摇了摇头。乐安公主这才勉强冷静下来,贴著树干继续听下去。
宬王却断然拒绝道:“不可。”他顿了顿,复又道:“皇上是知道的,疾儿自幼多病多灾,香信时常不稳,恐难正常婚配,他如今用的药既名贵又难以调制,金山银山都不够他花用,岂不是要耽误了乐安殿下?”
昭正帝却轻飘飘地道:“当年朕求皇叔将他许给我做皇后,皇叔也是这般回答,想来在皇叔心底,去疾的份量还是更重一些。”
宬王似要反驳,昭正帝却又道:“又或者皇叔只是信不过朕,不愿再与朕亲上加亲。”
他这话说得蹊跷,朝露怎麽听都觉得不对劲,听起来像是在控诉什麽,偏偏语气又如此平淡。
宬王却深吸一口气,有些不自然地答道:“并非如此,只是疾儿绝非驸马的好人选,望皇上三思。”
昭正帝沉默了好一会,总算调头缓缓走远了,他一面观赏道旁的早樱,一面道:“好罢,此事朕不再提了。说回百花阁之事罢,事关皇考,朕不好再细究,便只查到江哲这一层,朕会将他革职查办,再命他好生收拾这个烂摊子。”
宬王若有所思,踌躇片刻才跟了上去,劝道:“春寒料峭,皇上还是儘早回宫罢,赏春花还有得是时候。”
昭正帝轻轻一笑,道:“春花易有,要让皇叔陪我赏花却是难得,皇叔再陪我走一会就是了。”
二人走远后,朝露和乐安公主总算鬆懈下来,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开,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劫后馀生般相视一笑。
乐安公主道:“多谢你了,我要是被皇叔和皇兄抓了现行,还不知会被罚得多惨。只是方才听见的那些话,你还是当耳边风忘了罢,在宫裡知道得多并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