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哀伤地想：结束了，“走马灯”已经“转”起来了。

是的，特殊公民有着异于人类和其他物种的离世方式。他们的身体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从幼儿形态成长一遍，期间也可能会受到血统和返祖程度的影响，产生因人而异的变化。

这个过程里，特殊公民或许清醒，或许昏迷，或许是人，或许是狗，唯一相同的只有死亡将会不可逆转。

唐染也听说过“走马灯”，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眼看着巴掌大的萨摩耶幼崽在一分钟内迅速长大。雪白的毛发逐渐浓密，永远挂着微笑的脸庞愈发甜美。

“阿洛……”在阿洛成长到6岁模样的时候，老宋忽然颤颤巍巍地呼唤了一声。

不知是碰巧，还是这一声呼唤真的影响了阿洛，一直没动过的微笑天使一下翻坐起来，抖了抖脑袋，然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少年。

那孩子皮肤白白的，眼睛黑黑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他朝老宋伸出双手，撒娇一样说道：“哥哥，我要抱抱！快来抱抱，快来抱抱我~”

“好！好！抱抱！抱抱阿洛！”老宋也笑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将转眼间又长大许多的少年抱进怀里。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呀……”10岁的阿洛笑着嘟起嘴，“我好像不能再陪你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明明比你小，一直想着要陪你到最后，然后给你守坟头呢！”

“没有对不起，不用对不起……”老宋的声音哽咽起来，“咱们一起过了一辈子，谁送谁都一样，先走的那个有福气，我愿意把福气让给你……”

“哥哥，你对我真好，你总是对我这么好，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15岁的阿洛笑着表达歉疚，“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像人一样给你烧菜做饭、陪你说话聊天，你会不会后悔选了我？选了只会叼拖鞋、盖被子的我？”

“不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阿洛是最好的！我第一眼看到阿洛的时候，就知道阿洛是最好的！”

“哥哥，我第一眼看到哥哥的时候，也知道哥哥就是最好的！”25岁阿洛英俊而阳光，“真高兴啊，真高兴能遇到哥哥！真高兴能跟哥哥一起生活！”

“我也很高兴，我也特别特别高兴能遇到阿洛！”老宋伸手抚摸阿洛的面庞，拼命想要记着这人此刻的模样。

“能跟哥哥在一起，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35岁的阿洛也伸手摸摸老宋的脸，“下辈子，我还要遇到哥哥，还要和哥哥在一起，好吗？”

“好！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你要是找不到我，那我就去找你！”老宋裂开嘴拼命地笑，可嘴角边滑过一道泪痕。

“到那时，换我来照顾哥哥。我给哥哥安排好衣食住行，哥哥可以随便睡懒觉，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对我撒娇。”45岁的阿洛脸上开始有了细纹，但眼角眉梢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甚至还带上了宠溺的意味。

“好，好……谁照顾都一样……只要……咱们俩还在一起就好……”老宋抽泣起来，但又拼命忍着，生怕心里的话来不及说完。

55岁的阿洛不再年轻，也不再英俊，一直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慢慢晕出湿气，“哥哥，谢谢你。哥哥，不要难过。哥哥，阿洛舍不得你。哥哥，阿洛最爱你。因为有了哥哥，阿洛才是最幸福的阿洛……”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最爱阿洛……有了阿洛……我才是最幸福……”老宋已然泣不成声。

“不要哭……不要哭……阿洛一定还会……再来找哥哥……不分开……我们……永远不分开……阿洛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哥哥……”67岁的阿洛缓缓合上了眼睛。

唇角挂着微笑，眼角却滚出泪珠。泪珠落下的瞬间，老宋怀中的阿洛又变回病弱的萨摩耶，再没了气息。

老宋抱着他的微笑天使，边哭边再次唱起摇篮曲，只不过这一回，生命检测仪发出蜂鸣再也合不上调子了……

没有遗憾才是最好的

昨天是两章连更，因为少看一章而觉得不连贯的朋友可以倒回去看看。

阿洛走了。

老宋枯坐半宿，然后独自回家，没有让任何人陪同。

转天下午，管理司中所有人认识阿洛和老宋的人一起为阿洛开了一个简单却又庄重的告别仪式。

仪式之后，老宋抱着装有阿洛骨灰的小坛子坐在天井花园里等帮忙去注销户籍信息的阿德回来。

他静静地坐着，偶尔还会低下头，对怀里那个坛子说说话，像阿洛还在时一样。

天气开始冷了，但阳光很好，吹不进风的小花园里只有老宋一个人的身影，看起来着实很孤独。

收拾完告别仪式现场的唐染站在玻璃侧门内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推开门走过去。

“一会儿，我陪您回去吧？”他轻声问道，开口的瞬间鼻子就酸了。

“啊？啊……不用……不用……”老宋的反应慢了许多。

“您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唐染昨夜看了许多，也听了许多，心情乱成一团，但他把这团乱麻暂时压在心底，只想安慰眼前这个老人。

“这样啊……对……你跟着阿德来我家那会儿，我就发觉了……别看阿德一天天不言不语光干活，你呢 ，老是笑眯眯……其实你的心思比他重……你们都是好孩子……”脸和眼睛都有些肿的老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长串，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后来怎么不来了？”

“我……”唐染想说“我工作忙”，然后又意识到跟老人家撒谎毫无必要且非常可恶，所以他轻叹一声答道：“我可能做了一件我自己认为很正确，但实际上很愚蠢的事……”

“啊我好像也做了这样的事……昨天，我明明带了块糖在身上，但却忘记给阿洛吃了……他最喜欢吃甜的，病了之后也老撒娇要吃水果……但最后的最后，我只记着他生了病不能吃甜的，所以拿出肉干却没拿出那块糖……真是老糊涂了啊……”

“阿洛不会因为这件事责怪您的。您是真心对他好，他都知道。”唐染看到昨晚那一幕之后，曾经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

“走马灯”给了阿洛和老宋对话的机会。几十年的陪伴虽然戛然而止，但终结的那一刻却因为互相倾吐出完整的心意而没有遗憾。

“嗯……他从来不怪我……也不对我生气……他是最好的阿洛……”看起来颓败许多的老宋忽然仰头看着天空笑起来，“我昨天晚上啊，是又难过又开心……阿洛走了，家里就空了，可他说……他很幸福，因为我，所以很幸福……我觉得，这就够了……没有遗憾了……人活一世，总归都有这一天，或早或晚全是命，没有遗憾才是最好的。所以，我知足了。”

真不愧是跟微笑天使过了一辈子的人。唐染由衷佩服老宋。

这时，拿着文件袋的阿德推门来到花园。他看到脸上眼圈微红的唐染先是一愣，然后才稳住情绪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都办好啦？那我也该回去了。”老宋站起身，步伐比前日子慢了许多，背脊也岣嵝不少。他接过阿德手中的文件袋，道了声谢，慢慢走向侧门口。

阿德跟上去打算陪老宋一起走，但老人家却摆摆手，指着唐染说道：“我没事，你陪他聊聊吧。他好像正为什么事后悔呢。”然后又冲唐染笑了笑，嘱咐道：“小孩子家家，别自己一个人钻牛角。我老了，脑子糊涂，让阿德给你出出主意，他是实心眼，不会害你的。”

说完，老宋再次挥手，然后拉开门离开花园，朝大门口走去，而且还边走边低头跟他的老伙伴抱怨：“现在的小孩心思真多啊……我记得，咱俩头一回见面，我牵上绳儿就跑，你撒开腿就追，那多好……我可不陪他聊心事，我只爱跟你一个人说话……”

坛子里的阿洛当然没有回应。

但老宋觉得这不算大事，因为他的阿洛一辈子就跟他聊过一回天，这一回就够他高兴一辈子了。

想得开的人回家了，或许正因为想得开，所以八十好几还身体康健。

而留在原地的两个人怔怔对视许久之后似乎也都差不多想开了。